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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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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学区,多层天桥。
这是学园都市中还算有名的景点之一。十二个大型巴士乘车点全都以天桥联繫,让水泥地如同某种运动场般扩展。此外更有相当于「三楼部分」的巨大干道、地下的商店街兼複杂地下道等等,此处上下交叠的複杂构造,常被当成警匪剧的逃跑场景,也造成「明明很複杂却是着名会合地点」这种微妙的状况。
今天因为超大规模文化祭「一端览祭」的影响,让巴士的路线做了大幅变更。为了能更有效率地绕行各校,特别设定了「学校到学校」的直达路线,使得这个平时的公车发车站几乎没有人影。
在这多层天桥的二楼部分。
或许是受到了绿化工程影响,这座水泥建筑让人有种「充满草地的运动场」印象。而芙罗兰·克洛伊杜尼目前正摇摇晃晃地在那里徘徊。
「……」
脸部皮肤一直有刺痛感。感觉跟用手指捏着脸颊又不一样。这种痛楚彷佛从纤细的皮肤表层刺进内侧般,与电击相当类似。那如同虫子在皮肤内侧爬行的不适,不断刺激着芙罗兰·克洛伊杜尼的意识。
话说——
鲨鱼能靠血腥味追寻猎物这点相当有名,但它们并非只靠这个就能正确地追蹤位置。举例来说,只要是生物就理所当然会有生物电流。鲨鱼拥有专用侦测器官!当那股电流往海水扩散时,它们就能确实地捕捉到那些许的电流变化,并确定猎物位置。
罗伦氏壶腹。
类似该器官的某种物体,也出现在芙罗兰·克洛伊杜尼体内。这种机能就连海洋王者都只能在传导率极高的海水中使用,她却能在空气中运用。
严格来说,她追逐的并不是「电流」。
而是电波。
身体细胞複製人利用同一脑波,产生的活体电磁情报网。
御坂网路。
她无法「读取」也无法「书写」该网路,只能将往来交错的庞大讯号,当成「压力」理解。而她正是靠着「压力」高低,去大略推测该网路中处于特殊立场的某个体所在位置。
也就是她的目标——
最后之作这位朋友的脑子所在之处。
这种侦测方式,就连能操作各种能量「方向」的学园都市第一名怪物也办不到。
芙罗兰·克洛伊杜尼的立场,已经逐渐趋近狩猎目标的鲨鱼。
「……呜、唔……」
当然,这种「机能」原先并不存在。
就像那本来无法品尝血腥和肉味的肉体,急速地从内侧摆布她,抢先封住了「找不到只好罢手」这个藉口。她对于大量情报、「羽化」的準备、将以往所见所闻如脱壳般全数捨弃、成为有别于现存所有物种的全新生命体君临一切,就是如此强烈地在渴求。
真的是微不足道的交错。
某个说自己是朋友的人。
她得用将这些全都捨弃、放下的形式,以满足自身的慾望。
「呜呜……!」
身体在摇晃。
芙罗兰·克洛伊杜尼就是这种生物,是拥有这种「机能」的生物。就像植物靠水跟阳光生长一样,也像蚂蚁会往甜的东西集结,芙罗兰·克洛伊杜尼是藉由吞食情报逐渐複杂化的存在。
因此——
就能吃掉别人吗?
就可以排除妨碍者吗?
对于这些质疑,她的肉体想必无论如何都会做出肯定回应,也会为了以最短路径最快速抵达终点,视状况準备好所需的「机能」吧。然后,肉体将给予无言的回答——放弃吧。你就是这样的生物,所以就化为遵从指示,以取得大量情报为优先的存在吧。
拥有的东西愈是温暖。
想优先保护它的心就愈为强烈。
自己无法制止「捨弃」这一切的行动,让芙罗兰·克洛伊杜尼内心猛烈地感到焦虑。
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人类。
她已经累了。
至今所度过的漫长岁月,究竟算什么?
就算获得再多的「机能」,纵使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却依旧无法制止这种简单行为的自己,究竟是什么?
她不想活了。
想结束这一切。
她一点都不想以这种形式前进。假使非这样不可,那还不如就此结束。即使得让这段漫长的岁月崩溃,让期间累积下来的东西全都崩溃也无妨。
但事情不会结束。
这一切无法结束。
无论切断、火烧、弓箭,枪击、殴打、重压、穿刺、啃咬、悬樑、掩埋、凌迟、撕裂、沉入水中、丢进熔岩、曝晒、雷殛、放入毒药桶、让齿轮碾过、被野兽吞食,全都一样。
几乎用尽所有人类这种高智慧生物会觉得残酷的手段,都无法杀死芙罗兰·克洛伊杜尼这个生命体,这点她本人再清楚不过。
「……要我替你结束这一切吗?」
就在此时。
某人从正面向芙罗兰·克洛伊杜尼这个怪物搭话。
她缓缓抬起头来。
从长长浏海缝隙朝外窥探的眼球,捕捉到了来者。
那是个大约十二岁左右的金髮碧眼少女。
她一身女用衬衫、迷你裙搭上丝袜的装扮,如同高级钢琴般强调黑白对比。这身带有某种古典风格的衣着,穿在少女身上之所以没有任何不协调感,原因大概在于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高傲感。
她的名字是蕾薇妮雅·柏德蔚。
即使在西欧也以其惊人规模及性能,傲视群雄的魔法结社「黎明晨光」首脑。
「虽说我们追的是『捣蛋鬼』,但既然先遇上了你,倒也有其他可做的事。」
少女虽身为魔法阵营的一员,实际上却属于「世界内侧的内侧」的一角——这些人连魔法方与科学方的不成文「协定」都不放在眼里,秘密地收集、研究深植于各文明中的英雄、领袖产生条件。
她光是站在那边,就能改变时钟指针的速度,让流动的风超越时代。
那份异彩,甚至还能以魔法结社所保存的知性与神性之名,驱逐理所当然的常识以及大前提。
换言之。
就连无论如何都会永远缠住芙罗兰·克洛伊杜尼的绝对条件也一样。
「科学阵营似乎将你视为与複杂AI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就是连续进行如同昆虫般单纯思考的生物,但我们魔法阵营的说法有些不同。」
不过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也就表示双方都无法保证能有所结论。蕾薇妮雅·柏德蔚继续做了补充:
「你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存在,或许该说,你已经不知道经过几次的轮迴吧。十字教是不接受转生的宗教,所以会明确地定下起点跟终点。然而另一方面,人类这种生物从始祖背负罪孽被赶出乐园后,就有了『回归』天国是无上幸福的侧面……若要说得简单点,大概就跟在路上举行的马拉松一样吧。在漫长艰辛的路途中有个折返点,参加者最后依旧会回到运动场上。」
「这样你懂吗?」柏德蔚问道。
芙罗兰·克洛伊杜尼的浏海轻轻晃动。
因为她把头偏向一边。
「你这个生物,究竟是在获得明确个性前,就从母亲肚子里出生的原初之人,还是在娘胎里就完成所有学习,做好最佳化的存在?……事到如今,这个谜题已经成了没有表里的梅比斯环,但不管是哪一种,结论都相同。你以人类的角度来看之所以会那么特别,元兇就来自那份纯粹。」
「纯……粹?」
这次。
芙罗兰·克洛伊杜尼的头,歪成了让人觉得会骨折的锐角。
到底纯粹在哪里?
还有其他如此不合理、令人毛骨悚然、不安定的生物吗?
但柏德蔚接着说道:
「物理现象中也有类似的状况吧?比方说纯水——会用于製造半导体等东西的纯H2O。用微波炉加热过的纯水,看起来只是安定的液体,但只要稍微摇晃容器就会沸腾。你就是保有那种微妙平衡的存在。」
彷佛是掉进理论或夹缝中的「人类」。
就这层意义上,芙罗兰·克洛伊杜尼实在複杂到无法以寻常方式说明。
既不是第一名也不是一百名,而是只能维持在「那个位置」。
「不过,无论是要阻止纯水发生特别变化,或是防止统一加温的液体突沸,方法都很简单。虽然你是个无法单以魔法阵营观点解释的存在,但如果只是要打倒你,靠魔法阵营的技术就办得到。」
魔法结社的首领笑了。
笑得非常地淡然。
「只要放入一小撮砂,就能让纯水变成『普通的水』,也能防止突沸。对我这种人类来说,这是个非常合适的作法。」
没办法,像英国清教和罗马正教那样的组织,可能无法应付这种问题。
他们提倡增加人类的纯度,将妨碍者定义为邪恶、敌人并予以攻击,当然「攻击手段」也比较偏向排除杂质。
蕾薇妮雅·柏德蔚却相反。
近代西洋魔法结社。
这个集团靠着将过去流传的知识升华成能延续到未来的技术,打算以多余之物打造新价值观。纯粹的白,终究只是画布的其中一面;这些人满脑子只想着让混入杂质的自己,也能藉由获得新色调来拓展艺术的可能性。他们是一群完全不知回头的人,试图创造超越白色的美丽色彩。
如果是身为其中一分子的她,就做得到。
她能利用在某种价值观里被评为诱惑、堕落的技术,达成目的。
只是一小撮砂粒。
藉由投入杂质,就能将芙罗兰·克洛伊杜尼变成「能被杀死的身体」。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这点程度的事「那家伙」应该也做到。嗯,就算想杀死妨碍自己「计画」的某人,也要避免留下会暴露自己真面目的决定性证据是吧?)
「你意下如何?」
蕾薇妮雅·柏德蔚说道:
「当然,我不可能白白帮你。我也有我的目的……毕竟,我已经为了取得『长枪』的情报付出了惨痛代价。我要把你当成引出那个『魔神』的诱饵。不过,事成后你就『自由』了,要我亲手帮你画下句点也无妨。」
芙罗兰·克洛伊杜尼的视野晃动。
出乎意料的可能性令思考脱序,产生了反作用力。
同时。
原先压抑住的东西即将爆发。似乎有某种东西从脸颊窜向耳朵。为了轻易咬碎头盖骨以高效率贪食脑部的新「机能」,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芙罗兰脸上。
即使如此,她依然忍了下来。
拚命忍耐。
就像要留给敌人攻击的机会。
就像要用这个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志。
「……现在这样蔚够了。」
能听见「咻」的破风声传来。
不知何时,蕾薇妮雅·柏德蔚手中已经握了一柄手杖。
「别担心。我会弄断你的手脚,再把你冻结在零下一九五度的冰棺里。过去的历史已经证实,就算无法杀死能做出『特别动作』的你,也能就此将你封住。我会把你用这种方法保存起来,当作引诱『魔神』的饵。」
说完这段话后。
魔法结社的首领陷入短暂沉默。
她手上拿着手杖,蓄存的力量,强到足以切断连学园都市第一名之力都能挣脱的怪物四肢……终于,柏德蔚开口低语。
小声。
但很确实。
「……没问题了,状况不会再继续恶化下去。」
那个声音。
让芙罗兰·克洛伊杜尼藏在浏海下的脸微微抽动。
那张脸看起来,彷佛露出了笑容。
她笑着想像自己的末路——不,正是因为脑中浮现那一幕,她才会笑。
正面目睹她表情的蕾薇妮雅·柏德蔚也捨弃了所有感情,準备以完美形式实现那通向最后选择的手段。
就在。
前一刻。
「砰!」的一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