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水面的声音响起。
好长好长的金髮,以及吸饱了隆冬海水而变重的米色修道服。儘管已经变得苍白,不过知情者大概还是能立刻看破此人的真面目吧。
打倒了大恶魔克伦佐,或许已经让人心满意足。
那是将本体与肉体分离之后,集中攻击其中一边带来的结果。换言之,另一边还留着。
克伦佐原本使用的血肉之躯。临时容器。
『……呃……?』
恶魔活动肺部,留住闪烁的意识。
不,她是试着这么做。
实际上她连呼吸都无法如意。主张「肉体不过是灵魂牢笼」的应该是诺斯底主义吧?不,对于现在的克伦佐而言,自己的实体不过是处刑装置。这样下去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深沉冰冷的海底。
就在这时。
手突然动了……明明该是属于自己的手,却违背自己的意志有所动作。那只手放上已经碎裂漂浮宛如流冰的白色大地,就这么爬了上去。儘管暂且逃过了呼吸困难的问题,却根本没办法安心。呼吸也好、眨眼也罢,全都不符合克伦佐的节奏。就连心跳也充满了异样感。
与其说,是有人从外侧操纵这具身躯。
倒不如说,尴尬得就像自己在别人的身体里打扰。
「嗯。」
『……!』
「原本以为该死的时候就得死,但果然这样才是我啊。毕竟我不管怎么样都会失败嘛。可是这下子麻烦了,现在哪还能悠哉地回去露脸啊……」
声带终究是出自克伦佐安排的肉身,所以嗓音还是克伦佐。然而细微的抑扬顿挫完全不一样。「这个声音」有印象。一种宛如大批虫子爬上指尖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亚、雷、斯塔……?』
「喔,这种程度的抵抗还做得到啊。总而言之,现在它已经是我的血肉……虽然女人的身体我差不多已经腻了。算了,既然妳不是萝拉,那就不需要顾虑。所以我不客气地把它拿来过渡,尽量地利用啦。」
『……啊……』
站在大块流冰上的亚雷斯塔,为了确认新肉体的身高和重心,隔着湿答答的修道服摸起自己的身体。这手摸得肆无忌惮、毫不客气。摸进人家房间翻箱倒柜恐怕还会稍微节制点。
「克伦佐,这是妳招来的结果喔。就我个人来说,这回是真的心满意足地打算去死。都要怪妳,害得我死不成……而且坚持了这么久,却还是溢出了人类的领域。唉,这真的都是妳的责任啊。」
说着,女性单手绕到背后,随意地抓起那堆好长好长的金髮。就像要割稻穗一样。另一只手也绕到后方,不过手指比出的形状不一样。伸出了食指和中指。
「忘记我和纽堡的联合实验了吗,克伦佐?虽然妳擅自闹事而『中断』,却没有『放弃』。真要说起来,我们本该缔结的契约应该是这样才对──魔法师亚雷斯塔招来克伦佐,得到跨越生命树深渊的知识……儘管成了有点特殊的现象,但结果就是结果。原本以为会是克伦佐进入我的身体,没想到构造却颠倒了呢。魔法的火花和飞沫,会以出乎当事人意料的形式到来,是吗?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学到基础中的基础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兇恶的「喀嚓」声响起。
食指与中指穿过了发束。
不,是从肩膀处乾脆地剪掉。三三三,扩散。大恶魔耗费漫长时日以月光蓄力至今的──力量象徵。
女人的头髮带有魔性。
「谁管他」。
亚雷斯塔随手扔掉那堆像死蛇的金髮,轻鬆得就像在讲这句话一样。显得轻便许多的亚雷斯塔笑了。
嘲笑。
「哈哈哈,妳就好好受苦吧大恶魔。妳该不会以为能够靠着漂亮的一死赢了就跑吧?」
不是开玩笑。
这种状态如果永远持续下去,比在尸袋里和腐尸同居还要恐怖。假如这是惩罚,代表这个世界果然已经坏了、疯了、扭曲了。应该早点破坏它的。
被抢走的肉体从流冰上站起身,高举双手,然后像只全身湿透的狗一样甩头。看来是反而不习惯处理短髮吧。这动作显然出自亚雷斯塔。克伦佐什么也做不了。
「好啦,虽然爱华斯那家伙照理说不可能没发现,然而值得讨论之处,还是在于祂为什么要瞒着安娜。对祂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或者更单纯,抱着莉莉丝一百年让祂产生感情了吗?」
『嘎、啊!』
另一方面,被剪掉那么长一段头髮,实在让克伦佐无法忍受。现在能显现自己容颜的大概只剩后脑杓。变得有如二口女的大恶魔,像条在缺氧水槽里喘气的热带鱼那样喊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样?』
「如果连振动声带都会累,用思念的形式也无妨喔。英国那边应该捡到我的尸体了。学园都市已经交给孩子们。莉莉丝那边,米娜大概会主动担任保姆吧,毕竟她本来就喜欢照顾人嘛。这里是魔法与科学之外的第三领域(Back Stage),试着暂时窝在这里也不坏。」
她弯下腰,拧起米色修道服的裙子排除冰冷的海水。
「……话又说回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呢。无法分解的存在为循环带来堵塞,妨碍世界的运行,是吧。」
『爱华斯吗?』
「还有,安娜•施普伦格尔。」
亚雷斯塔这么接完话之后,立刻一反方才的口吻说道:
「──妳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
「这件事也是妳引来的。先前有过好几次毁掉那个堵塞物的机会。右方之火、『魔神』欧提努斯,爱华斯那时应该也是吧……然而,这次实在玩得太过火了。锁头坏掉喽。无法分解的东西、躲在里面的玩意儿,妳究竟打算怎么处理?」
换言之。
换言之。
换言之。
一头金色短髮的「跨越深渊者」,以常人无法达到的智慧……
下了这样的结论:
「最大的难题是上条当麻,那只右手的力量。那玩意儿已经压不住喽。」
「啊、啊啊──」
为什么,少年不在那个现场呢?
在那个银色少女即将咽气的场面,他不是就算明知没用,也会拚命止血试图保住对方的性命吗?
真要说起来,击破大恶魔克伦佐之后,他究竟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可能留得住。
直到此时此刻,少年以左手捂住的右臂,内部依旧不规则地脉动。连这只右臂是怎么接上去的都不知道。根本没办法安心。完全无法预测手臂什么时候会脱离,再次把那东西放出来。
「当麻!」
正上方传来耳熟的声音。
大概是吊在巨大气球底下吧。
但是正因如此,所以非跑不可。
那玩意儿会取人性命。
与上条当麻的意志无关,它会把在场的人全部杀掉,不分善恶。
所以。
少年离开灰色的不列颠女王号,来到无止尽延伸的寒冰大地上。
无论如何。
儘可能地。
奔向不会把人牵扯进来的地方。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啵!
彷彿某种东西爆开的沉重液体声传来。
于是身在某处的安娜•施普伦格尔突然抬起头。
她感应到了,然后微微一笑。
一旦力量恢複,连那个爱华斯也能一击粉碎。
那种传说中的存在。
「总算啊。」
这句话大概不是对任何人说的吧。
身边的爱华斯也显得不重要。
只要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无妨。她看上去只有这种感情。
「原本还以为之所以把泷壶理后留在手边,是要利用她的能力让上条当麻从内侧破裂。棋子再怎么有用,使用者太愚蠢还是没救。荷乐夫人,妳就不能多用用脑子吗?如果摆放正确,妳说不定有机会在那里斩获一个小世界啊……」
有些许不快。
但是足以拭去不快的成果,似乎就在眼前。
「无论如何,虽然被迫绕了一百年的路,不过能赶上这个瞬间真是太好了。」
简直就像旅行结束后返家一样。
就像看见在家中等待的熟面孔一样。
她确实眯起了眼睛。
随兴播下「黄金」种子的蔷薇之女。安娜•施普伦格尔就像在追求欠缺的束缚般轻抚自己的纤细颈项,明确地这么说道:
「早安,幻想杀手……还有神凈的讨魔。在你们眼里,世界是什么颜色?」
当然。
前提是那位「贵族千金」拥有常人也能理解的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