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妮姐,怎么办?」
平时总是活泼开朗的她今早却是一脸焦急,连声音都在发抖。瓦娜贝尔瞥了手边的锅子一眼,停下动作。淡桃红色的泡泡接二连三冒出来,甘甜的香味在厨房里微微飘蕩着。这种莫尔斯果汁,是在餐勤长阿义做好的越橘果酱和蔓越莓果酱里加入水和砂糖煮沸而成的,再怎么缺乏食慾,应该也喝得下吧。分量应该够大家喝——瓦娜贝尔正要回过头来如此告知时,发现塔姬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不禁闭上嘴巴。瓦娜贝尔看得出脸色发青、声音和全身都在微微打颤的塔姬妲,已经快要因不安而崩溃了。这种时候需要的或许不是言语,而是温暖。瓦娜贝尔如此暗想,伸手去摸个子比自己矮小的塔姬妲的头,但是塔姬妲一察觉她的动作,便反射性地往后退开。见了塔姬妲湿润的双眸,瓦娜贝尔的表情倏地僵硬起来。
「……塔姬妲,妳……」
瓦娜贝尔唤道,塔姬妲紧紧地闭上眼睛。瓦娜贝尔再次向塔姬妲伸出手,这次她不再逃走了。
光是以指尖触碰,便从额头感受到不寻常的热度,可知塔姬妲的身体正受到病魔侵蚀。
「对不起。」
塔姬妲喃喃说道,脑袋晃了一晃,膝盖也跟着软下来。瓦娜贝尔在她倒下之前及时抱住她瘦小的身子。塔姬妲几乎失去意识,但还是微微抵抗,试图离开瓦娜贝尔的怀抱。
「不行,会传染给妳。」
「不要紧……没事的。」
说着,瓦娜贝尔关掉了火,背起塔姬妲。带着热度的气息吹到耳朵上。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强忍的?粗心大意的自己居然完全没发现。瓦娜贝尔很想咂舌,可是忍住了,因为不想引发塔姬妲的罪恶感。瓦娜贝尔背着呼吸浅短的塔姬妲来到船舱,让她在床上躺下。一再喃喃呓语着「对不起」的塔姬妲教人心痛。
——这下子只剩下三个人了。
瓦娜贝尔撩起浏海,叹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但是小小的叹息声听起来却格外响亮。这也是当然,因为平时处处笑语的船内已然失去生气,无论是仓促的脚步声或是男人的汗水味,全都消失无蹤。
昆•萨札号正面临航行史上前所未见的异常事态。
起先是吉布斯。
留着大鬍子,满脸横肉,体格壮硕,深受船员信赖的船长。
虽然吉布斯长得一副与病痛无缘的模样,但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说肚子痛。屠龙之后不眠不休地守着飞行船了望台三天三夜,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正因为对自己的体力充满自信,他有时会误判自己的状态。有一回身体不适,他认为只要补充营养就会好,便吃了富含油脂的龙肉,对于虚弱的肠胃可说是雪上加霜,结果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当然,为了他的名誉着想,必须补充说明:这种状况一年顶多发生一次。
因此,当吉布斯蹲在地上说他肚子痛的时候,瓦娜贝尔并未当一回事。不光是瓦娜贝尔,阿义、代理船长克洛柯和会计李也都没当一回事。就连过了半天以后,吉布斯说他发烧、头痛时,大家也只是苦笑,说他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阿义煎了帖加了乾燥龙肝的中药给吉布斯喝,换作平时,喝了这帖葯后,只要睡上一天半,毒素就会随着汗水一起排出体外。
然而,过了两、三天,吉布斯的烧依然没退;非但如此,连菲和索拉亚也出现同样的癥状,发高烧病倒了。
他们两个常和吉布斯鬼混,大概是一起偷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吧——如此苦笑的阿义眼中带有不安之色。他似乎怀疑是食物中毒,把食材全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并比平时更加严格地运行卫生管理。看着他那认真的侧脸,瓦娜贝尔也不好说他是过度担心。
事实上,疫情扩大了。
尼柯和欧肯,克洛柯和达古老爹,巴柯和巴达金。
身强体壮的人一个接一个病倒,阿义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瓦娜贝尔并不认为伙食有问题。捕获龙之后,船上确实变得忙碌许多,但是她敢断言船内并未因此变得髒乱。其他船员也都是这么想,没有人责怪或怀疑阿义。然而,紧张感节节攀升。是吃了不该混在一起吃的东西吗?还是染上难治的感冒?倘若是后者,铁定是种十分强力的感染症。
「没想到大家肠胃这么弱。」
米卡一面吃肉,一面悠悠哉哉地说道。他去装了碗早餐剩下的汤来当点心喝。
「新鲜的肉要快点吃完,不然会坏掉。无可奈何,我就勉为其难地把大家的份一併解决掉吧。」
「你只是自己想吃而已吧!而且你平时也没客气过!」
米卡故意说这番话,引得年少的吉洛反唇相讥。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米卡这么做是为了宽慰阿义。虽然那张大口吃肉的侧脸看起来一脸陶醉,让人不禁怀疑他果然只是贪吃而已。但是,再怎么吃都安然无恙的米卡,确实让阿义稍微打起精神来了。
因此,瓦娜贝尔很庆幸米卡是在阿义之后病倒的。
即使面如土色还是想偷吃炖菜的米卡固然精神可嘉,但是冷汗直流的他,状态显然非比寻常。瓦娜贝尔和塔姬妲合力将他拉进船舱,强逼他躺回床上。「是不是该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脚?」塔姬妲的提议相当诱人,不过瓦娜贝尔最后还是作罢。米卡已经失去大半体力,用不着这么做。
如此这般,吉布斯病倒不到一个礼拜,昆•萨札号上的所有男人全都染上怪病,无一倖免。
「这下子可伤脑筋了……」
在泛黑的油灯照亮的舰桥上,掌舵的卡佩拉拉长了声音说道。平时总是在身边发号施令的克洛柯不在,竟会如此令人怅然若失,让瓦娜贝尔惊讶不已。
「这代表我们也随时可能会病倒吗?虽然现在半点迹象也没有。」
技师梅茵一面啜饮热巧克力,一面用同样缺乏紧张感的声音说道。她把工作时必定戴着的帽子放在地板上,摊开双腿坐下来。
包含塔姬妲在内的四个飞行船上的女人都还活蹦乱跳,所以瓦娜贝尔一直以为只有男人才会生这种病。然而,现在塔姬妲也病倒了,才知道这是她一厢情愿的看法。
「要是连卡佩拉都中镖,我们大概就完蛋了吧?」
「妳别乌鸦嘴行不行?」
「到时候,梅茵,昆•萨札号就交给妳了。妳是技师,操作机械是妳的看家本领吧?」
「知道构造和知道怎么操作是两回事。」
瓦娜贝尔倚墙而立,边听着两人斗嘴,边喝梅茵替她沖泡的热巧克力。光闻香味,就知道里头加了许多莱姆酒,而且是平时阿义藏在厨房里的高档货。别的不说,无论品质好坏,巧克力在船上是种拿来吃都嫌过于奢侈的食物,可以拿来喝吗?倘若这么问,梅茵铁定会毫不惭愧地回答:「光靠我们几个就要照顾一整艘船和病人,压力很大,犒赏自己是应该的!」面对在这种非常事态之下依然不肯安分的两人,瓦娜贝尔忍不住发笑。
「我们现在是飞向内贝尔市吧?」
瓦娜贝尔询问,卡佩拉点了点头。
「对,因为那里最近。其实前头还有个小镇,不过我记得那里没有大医院,只有一、两个中医。」
「……毕竟这不像是普通的感冒。」
她们无法承担让感染症在医疗设备不完善的小镇里扩散开来的风险。听了瓦娜贝尔说的话,卡佩拉微微地叹一口气。
「脑病变很恐怖,其实我巴不得早一刻落地,替大家弄些退烧药。」
「没问题啦!我们船上的男人没这么容易挂掉。当然,塔姬妲也一样。」
梅茵这番开朗的话语放鬆了瓦娜贝尔紧绷的脸颊。
「是啊,偶尔也该让他们乖乖躺着休息。」
「搞不好等我们抵达内贝尔的时候,他们已经好了。」
虽然知道这些话只是自我安慰,但是三个人一起拌嘴,确实稍微缓和了沉重的气氛。
包含吉布斯在内,初期便病倒的船员们,体温已经稳定下来,但是距离正常水準仍有一段距离,还不能起身活动。然而,退烧药就快见底了,光靠船上的粮食又不足以补充所需营养,必须儘早降落才行。只不过,任凭她们再怎么着急,能做的事毕竟有限,现在只能祈祷大家的体力能够撑到落地的那一刻。
「什么时候能到?」
「还要两天半……不,三天。虽然很想全速前进,可是不知道引擎什么时候会开始闹脾气。破船就是这一点不好。」
「要是克洛柯大哥听到,他又会发脾气喔。」
「没关係、没关係,反正现在天高皇帝远。」
「哈哈!不过,不要紧,就飞三天吧。我会让引擎撑到那时候的。」
「哎呀,梅茵,要是妳太乱来,会挨达古老爹骂吧?」
「别被发现就行了。」
梅茵满不在乎地说道,又加了一句:
「话说回来,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冷却引擎。引擎总是很快就过热。」
「没办法,船上的男人也是这副德行。」
「就像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长得就会越来越像。哎,就是这样,我会守在机舱里。稍不注意就立刻捣乱这一点,也和那些家伙一模一样。」
「杯子我来洗吧,待会儿我会送饭过去。」
瓦娜贝尔从干劲十足地站起来的梅茵手中接过马克杯。
梅茵戴上帽子,露出了贼笑说:
「粮舱里有生火腿,阿义大哥大费周章发酵的。」
「这么一提,他之前喜孜孜地说过,在上次去的小镇里买到了上好的奶油乳酪。」
卡佩拉的双眸在眼镜底下闪闪发光。瓦娜贝尔了然于心,点了点头。
「我会夹在长棍麵包里送过去,这样吃起来比较方便。」
「好耶!」
「了望台就交给妳了。不过,可别操劳过度啊。」
「妳们两个也一样。」
她们互望一眼,各自返回岗位上。
只怕引擎还没出问题,大伙的体力就先撑不住了——这样的不安三人都有。不过,即使在这种堪称绝望的状况下,瓦娜贝尔依然相信大家一定能够平安过关。这全是因为有这两个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职务,也不会丧失食慾的人陪在身旁之故。
白色气息在幽暗的湛蓝夜色里袅袅上升。即使披着披肩,了望台上还是冷得连指尖都冻僵了。太阳已然下山,不见蹤影,只有染成淡桃红色的地平线宣扬着它的存在。拓展于脚下的雪山,感觉比平时更加耀眼,螺旋桨捲动风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响亮。瓦娜贝尔宛若初次搭船的小孩一般,觉得眼前所见景象充满了新鲜的惊奇感。
她知道原因出在平时总是并肩伫立的塔姬妲不在身旁。
——哇!瓦妮姐,妳看,天空变成渐层色的耶!之前是暗红色的,今天却是粉红色!呀,雪下得好大,难怪这么冷。今天几乎没有云,天空很乾凈,这代表龙出现的几率很低,对吧?米卡大哥说过龙会把云带来,是真的吗?话说回来,祝祷词里确实也有提到云。妳觉得呢?瓦妮姐。
瓦娜贝尔不爱聒噪,不过她从不觉得话多的塔姬妲烦。她自知比一般人沉默寡言,也不爱谈论自己,然而不知何故,和塔姬妲独处的时候,她总是自然而然地变得多话起来。现在依然睡不安稳的塔姬妲的睡脸闪过脑海,瓦娜贝尔希望她早点好起来。在抵达内贝尔市之前,如果有其他船只经过,或许可以请对方分点药品。瓦娜贝尔环顾天空的每个角落,不愿意放过任何线索。
瓦娜贝尔突然想起来,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向晚天空。
她第一次搭上昆•萨札号的时候。
瓦娜贝尔是偷渡客。无处可去的她,偷偷溜上了停泊在陆地上的飞船。虽然船身诸多损伤、看起来老旧残破,但是有钱人的船戒备森严,就算运气好混进船上,一旦被发现,髒兮兮的瓦娜贝尔不是被无情地扔下船,就是被当成小偷交给警察。如果是这艘和自己一样髒兮兮的船,船上的人或许会手下留情。
现在回顾往事,才知道自己曾在无意识间如此算计,不过当时的瓦娜贝尔只觉得饿得难受,有食物果腹就行。在储藏库里偷吃乳酪而被米卡发现前的整整一天半,瓦娜贝尔都屏气歛声地躲着,随着船摇来晃去。远处传来的笑声往往在吃饭时间变得更加热闹,足可窥知这艘船上的人,多么重视大家共度的时光。
好温暖的船。
虽然船员都是些粗鲁无文的男人,怎么也称不上高雅。
这是自她颠沛流离以来,头一次带着微笑,而不是带着泪水梦见失去的事物。
被米卡带离储藏库,经过走廊的时候,可以从圆窗看见天空。当时的天空也是这样,冰凉的青色中潜藏着太阳的热气。抵达下一片陆地时,她不想下船,或许正是因为当时的温暖渗进了骨子里吧。
所以,现在独自站在连吵架声都听不见的昆•萨札号了望台,感觉好寂寞。思及此,瓦娜贝尔不禁露出苦笑。寂寞?原来自己还留有这种感伤啊。
——不要紧,一定没事的。
比任何人都喜欢吃吃喝喝的他们活力十足,不会这么轻易输给病魔——她如此告诉自己。
此时,她突然察觉轻抚脸颊的风变得冰冷许多。云依然稀少,但是往北可望见峨然矗立的粗大云柱。视野比刚才更加模糊,可知雾变得更浓了。
浓雾的前方,有个长长的七彩物体摆动着。
瓦娜贝尔倒抽一口气。那是如假包换的龙尾鳍。
『瓦妮,妳能听见吗?』
来自舰桥的通信响彻甲板。是卡佩拉。
『七点钟方向发现龙的蹤迹……就像妳说的一样,样子不太对劲。搞不好是噬船龙。』
「了解。降低高度,尽量迂迴。要是出了状况,我来想办法解决。」
瓦娜贝尔把嘴唇凑近传声管,轻声说道。迟疑了一瞬间后,卡佩拉也回答:
『了解。』
——但愿别出状况。
一般而言,龙不会主动接近飞船,但是偶尔会有因为某种理由而凶暴化的龙袭击船只,这样的龙被称为「噬船龙」。即使不是噬船龙,也还有被同类的气味吸引而靠近的危险性。说来遗憾,这艘船装满了大量刚肢解的龙油与龙肉,人类闻起来或许没有味道,龙却是远远地就能察觉。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瓦娜贝尔很明白这个道理。或许龙不会袭击,或许能够巧妙地避开牠,平安抵达城市。这并不是希望,只是愿望而已。若让愿望扭曲事实,可能会招致最坏的事态。难以言喻的不安侵袭了瓦娜贝尔。炸裂弹感觉似乎比平时更重,安装起来格外费力。瓦娜贝尔暂且停下动作,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指尖在发抖。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冷静下来,瓦娜贝尔。」
她这么对自己说,背后突然有道影子笼罩她。
「没错,冷静下来,瓦娜贝尔。」
是米卡。
瓦娜贝尔瞪大眼睛,米卡则对她露出豪迈的笑容,彷彿根本没有生病。你痊癒了?瓦娜贝尔原本想这么问,又打消念头。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米卡的额头上还留有汗水,身体也在微微发抖。虽然天色昏暗,难以分辨,但他的脸色想必也很差。
「你在干什么?快回船舱。」
「我才不要。猎物就在眼前,怎么能错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切断了船舱的通信。」
「我闻到的。」
「怎么可能?」
就算他的嗅觉异于常人,待在船舱里也不可能察觉。瓦娜贝尔投以怀疑的视线,米卡毫无反省之意,耸了耸肩。
「我去上厕所,想顺便吹吹风,因为热得受不了。算我运气好。」
米卡瞇起眼睛望着远方的龙,喃喃说道。
「……你看起来很痛苦。」
从他的侧脸可以看出他很想捕龙,但是从他摇摇晃晃的膝盖,可以知道他现在连站着都很吃力。瓦娜贝尔拉起米卡的左臂,环上自己的肩膀。
「总之,你好好躺着就是了。说来遗憾,这次只能别刺激牠,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