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长野县北佐久郡，这个地区内包含了以别墅地闻名遐迩的轻井泽，因此充满了旅客和移居者。即使每年都在进行开发，山野和森林还是佔了大部分面积，兼具便利性与大自然风光也可以说是此地人气居高不下的要因之一。

仓桥真司出家的新兴宗教的教团设施也位于这个地区。那里有一间在五十年前废校的小学，教团好像改建了具有百年以上历史的木造校舍，做为教团设施使用。

教团设施内的施暴与监禁行为曝光后，所有干部被判处有罪但获得缓刑，教团解散，土地被拍卖。在那之后，有一间娱乐设施开发业者以低廉的价格竞标得手那块土地，但教团的印象始终没有散去，土地摆在那里，业者无法着手开发，最后在一年前出售——这就是关于教团设施遗址的详细始末。

深入调查后，发现那块土地并非吉原不动产所有，这个事实也成为很大的阻碍。

然而某一天，次郎忽然离开办公室，回来时已经以惊人的速度买下那片土地。正确来说，购买人是吉原不动产。用现金购买的话，在买卖土地的手续上似乎不会花太多时间。

澪不知道次郎究竟和高层进行了什么样的谈判，但就她所知，次郎从来没有毫不犹豫地使用身为吉原集团小开的特权，所以看到他这次的举动，更加感觉到他对这起案件是认真的。

另一方面是，高木昏迷不醒已经过了十天。

这段期间，澪埋头调查教团的事。但那个教团的规模很小，再加上已经解散，所以情报很少。根据残留在网路上的情报，那个教团的思想基本上是由佛教衍生而来，所以没有出现容易引起纠纷，诸如强行传教或洗脑等字眼。

澪几乎得不到关于出家信徒的核心情报，结果还是无法查出当时出家信徒的下落。

想要知道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发生的事简直难如登天。

即使如此，澪和次郎仍然无法就此罢手。他们这次的目的是化解真司的憾恨，让高木恢複意识，以及得到次郎的兄长——一哉的线索。

＊

「他说『找出来』……意思是希望我们找出他的遗体吧？」

澪在行驶于高速公路的车上向次郎问道。

两人正在前往位于长野县北佐久郡的教团设施遗址的路上，因为次郎果断地决定要前往现场住宿进行调查。

严冬——而且还是在积雪很深的长野县长期过夜调查，实在很有勇无谋，但情况已经刻不容缓。

顺带一带，因为这次调查并非收到任何委託，所以本来应该是属于业务範围之外，不过次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让公司将这次调查视为出差。他迅速买下土地，强硬的手段让人感觉到他对这起案件有多么认真，但他让这次案件归为业务範围之内，不消说是为了让澪同行。澪当然理解这一点，所以也绷紧神经，一点都不敢马虎。

半路上，澪脑海中浮现的是在仓桥医院旧址空地看见的满身泥巴的鬼魂——仓桥真司。跟她事先听说的茅崎弟弟的遭遇一样，真司恳求地说「找出来」和「放我出来」。

「……应该是吧。导致教团的情况公诸于世的契机是监禁和施暴行为……所以真司恐怕早已惨遭杀害。」

「你之前也说过这种话，但是，他有没有可能已经脱逃了……？或是遇难，在深山里筋疲力竭而死，遗体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之类的？因为事件发生时，警察应该也有调查过教团设施，如果是杀人事件，怎么可能没有被发现……？」

澪并非怀疑次郎的推论，只是关于这一点，她觉得很不自然。因为跟监禁和施暴相较之下，杀人事件的程度更严重。

不过，次郎还是毫不犹豫地否定。

「如果杀人事件经常发生，真司被杀害的事件应该也会曝光，只要审问信徒，可以立刻掌握情报。即使信徒被洗脑，要完全隐蔽还是有极限。所以我认为被杀害的只有真司，而且是在相当隐密的情况下遭到杀害。」

「为什么只有真司被杀……？」

「这只是我的猜测。从真司的部落格来看，他对宗教的信仰非常狂热，每天洋洋洒洒地写下教团思想，甚至不惜和家人断绝关係，所以应该是狂热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像他这样的信徒，在小规模的宗教团体里会成为祸端；尤其是出家后和教团的人共同生活，他的言行举止应该更引人注目。在封闭的设施里，比方说打着『神佛的惩罚』名义将碍事的信徒逼入绝境也很容易。事实上，教团设施里确实有监禁和施暴行为，所以也无法否定曾经发生过杀人事件。」

「总觉得好可怕……」

「我要先澄清，这只是一部分新兴宗教的例子。而且……我还有一个确定真司已经遭到杀害的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

「你回想在医院旧址发生的事。鬼魂的警戒心本来应该很强，真司却突然袭击第一次见到的高木和你。他不顾一切寻求救助，就是怀抱极大憾恨而死的证明。如果是在普通的情况下死去，不会以那种方式现身。」

「说的也是……」

这个说明对澪来说最有说服力。她至今调查过许多灵异案件，但从来没有鬼魂像真司那样立即现身，所以每次调查都要花好几天录影，耐心等待鬼魂出现。

解开心中疑惑的澪，身体向后靠着椅背，紧张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不久，车子下了高速公路，在整修过的宽敞道路上直行。雪积得很深，幸好马路上的积雪铲到路旁，所以行驶起来不成问题。然而，他们依循地图前进，很快就来到山路。次郎的厢型车分开积雪前进，引擎发出宛如哀号的声音。

即使是四轮传动车，轮胎也有装上雪炼，但行驶在不成道路的山路上仍然非常艰难，再加上放眼望去白茫茫的雪景，能见度很差。如果车轮陷入洼洞，他们就难以脱身。澪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看着眼前的光景，这时候，次郎忽然停车。

「前面不能进去了。」

「咦……该不会要从这里步行吧？」

他们现在位于深山里。树木环绕四周，次郎在连这里是不是道路都无法判断的状态忽然停车，让澪心慌意乱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然而，次郎一脸无奈地叹气，指向树木间隙的后方。

「笨蛋，我的意思是不能进去『私有地』。」

澪看到一栋褐色建筑物孤伶伶地伫立在一片白银的世界里。

「那个该不会是……」

「那里就是改建废校校舍的原教团设施。」

澪否定了脑海中闪现的「遇难」两个字。

不过看到建筑物的外观后，她也无法为到达目的地感到喜悦。老旧的建筑物周围架设了大约三公尺高的铁栅栏，其外侧还装设了蛇腹网，戒备森严。次郎径自下车，不理会刚抵达目的地就惊愕得不知所措的澪。

「把器材搬下车之前，先去做事前调查，跟我来。」

「啊，是！」

澪跟在次郎身后，小豆向前飞奔，一下子就追过两人，跑在他们前方。次郎打开设置在铁栅栏门上的挂锁，脚步踏在没有人踩踏过的皑皑白雪上，朝建筑物走去。

不习惯积雪道路的澪步履蹒跚，吃力地追在次郎身后。踩上鬆软的白雪，其下方结冻的冰层便显露出来，即使穿着靴子，趾尖仍然很快就冷得发疼。

「这里离建筑物好远……」

「因为这里原本是小学，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操场。」

「啊，原来如此。」

重新一看，会发现建筑物的外观是具有历史感的两层楼木造校舍，外墙钉了老旧但别有风情的木材；以正面玄关为中心，窗户对称地朝左右延伸排列；堆积在屋顶上的白雪，酝酿出宛如电影场景的气氛。

「这栋校舍是一百年前建造的吧？好像很有历史价值。」

「是啊。不过，地方人口外流和少子化的影响，日本有很多校舍废校后就被弃置不管。最近保持旧校舍的外观再利用的例子也不少。标下这块土地的娱乐设施业者，当初好像也是做此计画。」

「原来如此，毕竟木造建筑物很有气氛。」

澪记得在电视上看过把无人使用的校舍重新装潢成咖啡厅或食品工厂的实例。尤其木造校舍的建筑坚固，耐久性和通风都很好，适合的用途很多。

「不过，这里毕竟是事件现场，所以不要掉以轻心。」

「我差点忘了……」

次郎边说边走到正面入口打开门锁，拉开嵌了雾面玻璃的拉门。澪战战兢兢地打量内部。

「基本结构没有改变，不过教团已改建过，所以里面具备生活所需的设备。根据平面图，一楼西侧尽头本来是教职员办公室的房间，设置了厨房和简易淋浴间。」

澪听着次郎的说明，很快在建筑物里察觉到一股异样感。现在明明是白天，但校舍里阴暗得很不自然。

从外面看来，这里明明有很多窗户。澪纳闷地在黑暗中定睛细看，次郎却毫不在意地从玄关向前走去，用手机的手电筒灯光查看平面图，接着找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电灯。瞬间，与老旧的建筑物格格不入的人工照明照亮玄关。

放眼望去，除了照明之外，玄关本身没有被改建的痕迹。

穿过正面大门，来到用三合土铺设的宽敞土间（注1），踏上横框，即是铺设木板的玄关大厅；沿着左右的墙壁设置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大厅尽头是朝东西延伸的走廊。

大概是被弃置的时间不长，所以内部装潢没有醒目的损伤，不过一走动就会扬起灰尘，澪连忙伸手捂住口鼻。

「我要从一楼的西侧开始确认，跟我来。」

次郎不理会和灰尘格斗的澪，径自朝通往西侧的走廊走去，按下排列在墙壁上所有的照明开关，连西侧走廊的尽头都在瞬间被照亮。

澪连忙追在大步向前走去的次郎身后。左侧有几间构造相同的教室，教室的门上挂着班牌，勉强可以读出班级的标示。

沿着走廊越往深处走，班牌依序标示着「二年二班」、「二年一班」，接着是「一年二班」、「一年一班」。教室里没有桌子和椅子，感觉格外宽广，而且每间教室的损伤少之又少，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栋校舍拥有百年历史。相反地，墙壁和天花板的木材散发出光泽，这栋建筑物受到的细心维护可见一斑。

不过，这条走廊具有某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异物。

澪注意到的是教室对面的走廊墙壁上，等间隔地钉上许多木板，而且固定每一片木板使用的钉子多到明显不自然的地步。钉子的头还很仔细地全都敲进木板里，大概是为了不让人拔出钉子所做的处理。

「次郎先生，这个……」

「嗯，顺便告诉你，所有窗户都是这种状态，这一点听说也让娱乐设施开发业者伤透脑筋，因为如此一来，很难在不毁损校舍的状态下恢複原状。」

澪因忽然涌现的紧张咽了一口唾液，同时明白校舍内部阴暗得不自然的理由。

教团彻底封锁窗户的理由用膝盖想也知道。澪的脑海中率先浮现的是藉由信徒的脱逃而公诸于世的监禁与暴力事件。换句话说，这是为了不让脱逃者离开的对策。教团将这栋建筑物的出入口限制在一个地方，那就是正面玄关。

「让人感觉好不安……」

「这里发生过施暴、监禁和杀人事件，气氛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也是啦……」

恐惧很快地在澪的心中扩散开来。她在想要拯救高木和帮助次郎的心情驱使下来到这个地方，可是仔细想想，这里是废校，同时是教团设施遗址和事件现场，冷静下来思考，恐怕很少有比这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吧。

不过，她当然不能因此叫苦，也不打算这么做。她抱持相当的觉悟来此进行调查，心想自己再怎么害怕也要完成这次的任务。

澪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继续在走廊前进，不再胡思乱想。没多久，她和次郎来到尽头，次郎在挂着「教职员办公室」门牌的拉门前停下脚步。

「听说这间办公室更不寻常。」

「什么意思……？」

澪询问的同时，次郎拉开拉门。照明亮起的瞬间，眼前光景让澪惊愕得说不出话。

眼前是一片纯白得彷彿和刚才经过的地方不属于同一栋建筑物的空间。

这个空间约莫四十平方公尺，墙壁和地板都被漆成一整片白色。当然，这里的窗户和走廊一样，每一处都是彻底封死。里头没有家具，尽头的角落以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布帘隔开，从布帘的间隙可以看到瓦斯炉和水槽。

「现在情况已经好多了，听说在标售时，前方空间有一座诡异的祭坛。这里大概是用来进行某种仪式的地方吧？顺带一提，听说墙壁设置了隔音片，隔音片上厚厚漆上了油漆。不用想也知道施工的是外行人，换句话说，这里也很难恢複原状。」

澪听着次郎语气平淡的说明，心中为「仪式」这个字眼感到莫名毛骨悚然，尤其是她始终无法得知这个教团的活动内容，「仪式」这个单字让她无法产生任何想像，因此心中的恐惧更深。涂成白色的墙壁也格外煽动她的恐惧心。

不仅如此，次郎彷彿要加深她恐惧似地，喃喃说出一句令人不安的话。

「数量太多了，我无法分辨出气息。」

「请问……你的意思是……」

「这里的浮游灵数量恐怕多得惊人。学校是特殊的地方，会残留人们的气息和意念，所以吸引了为数可观的浮游灵聚集此在。」

澪听完次郎的说明，后悔地心想，光听到「数量太多」的时候就应该有所警觉，不应该多嘴询问。看澪沉重地叹了口气，次郎来到这里后第一次轻笑出声。

「在这里的都是无害的幽灵，你不需要那么警戒。」

「就算你这么说……」

对最近才察觉到自己拥有灵异感应能力的澪来说，不管是浮游灵还是恶灵，即使是妖精，可怕的东西就是可怕，无一例外。姑且不论有害或无害，光是「有鬼出没」这个事实，就足以让她吓得草木皆兵。

「你不怕小豆吧？」

「因为小豆是特别的……」

说到小豆，澪望向四周，发现它不在教职员办公室。她不解地来到走廊，发现小豆在玄关附近坐立不安地踱来踱去。它时而抽动鼻子的样子，彷彿在为次郎刚才说的话添加说服力，让澪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小豆。」

『汪。』

「你不要随便走动，过来这边。」

澪跑过去抱起小豆，这时候，次郎走出教职员办公室，这次朝反方向的东侧走去，澪连忙追在他身后。

校舍跟它的外观一样，里面的构造也是呈左右对称，东侧也有三年级和四年级共四间教室，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标示「多功能教室」的宽敞教室。二楼的东西两侧也各有四间教室，根据班牌标示，西侧是五年级和六年级的教室，东侧的四间教室都是专科教室。换句话说，校舍里有十二间普通教室、四间专科教室，以及教职员办公室和多功能教室。

根据澪在网路上调查的情报，废校前夕，一年级的学童寥寥可数，后来只剩下一楼的教室还有在使用。最后那些学童都转学到其他小学，这间学校就此废校。不过，也有其他情报表示，当团块世代（注2）的人还是小学生时，这间学校的教室不够用，甚至还把所有专科教室做为普通教室使用。

澪走在校舍里时，感慨地心想事物在悠久历史中有兴盛，但也难逃衰亡。

将校舍里所有空间全部确认一次过后，次郎再次回到一楼，走向西侧走廊的尽头，进入教职员办公室前方的一年一班教室。

「我要在这间教室过夜。」

「咦！」

次郎冷不防的宣告，让澪惊讶得张大双眼。虽然她隐约预料到这种结果，但次郎似乎真的打算在调查物件——这栋校舍里过夜。澪像平常一样预约了附近的饭店，但次郎似乎完全无视那间饭店的存在。

「在冰天雪地里往返饭店很麻烦，也很浪费很间。车子借你，你儘管使用。」

「我……」

澪的思绪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次郎在调查物件过夜是家常便饭，但这次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这里是还没有完成录影调查，会发生什么事完全未知的物件。在这种状态下决定投宿在此，可说是相当鲁莽的决定。

不过，次郎的意见也很有道理。在冰天雪地里，光是想像要发动车子就觉得很吃力，而且效率很差。顺便一带，澪虽然有驾照，但没有上过路。

令人绝望的选项让澪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次郎似乎看不过去，无奈地叹一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这一带积雪很深，前几天我送你去饭店吧。」

次郎这次的让步是澪至今从未体验过的体贴。然而不知为何，一股複杂的情绪在澪的心中扩散开来。平常的澪会不假思索地开心接受次郎的提议，但这次她有些抗拒接受次郎的好意，毕竟这次是她提出无理的要求，次郎才勉为其难让她同行。

「我……」

「那么，先把行李搬到饭店吧。」

「次郎先生，我……我也要在这里过夜。」

次郎露出罕见的惊讶表情，没有接话。澪心里有不小心脱口而出的慌乱，不过，她无意撤回前言。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当他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