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落葉飛舞的坡道，攝影開始」

1.

某天放学后。

这天花要陪女子篮球社练习到很晚；和花分开后，夕约了华。这当然是夕考虑了好几天以后做出的决定，是目前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地点在位于从美樱高中放学回家的路上，观光客旅游书上绝对报导过，长年受地方居民喜爱的冰淇淋店「川本」的店内。

在店内用餐区靠窗户的位置上，华「哇——」的低呼，稍显兴奋地说：

「我第一次来这家店耶——应该说，我之前几乎都买了外带；像这样在店里吃，今天是第一次。」

这间店的招牌是一个一百四十圆的冰淇淋最中（注：外壳是糯米做的饼乾，内夹冰淇淋）。购买以后外带是基本型态；拜最近店内装潢所赐才能在店内用餐。也许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华点的圣代还没来的这段时间，她看起来十分开心。

……也许是自己多心……夕总觉得华看起来格外愉快是因为她和自己两个人一起走进冰淇淋店里——像这样放学后，身上穿着制服，简直就像最常见的满脸笑意的高中生情侣。

想到这里，夕不禁因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原因而心跳加速。其中一个原因纯粹是因为华迷人得让夕招架不住，心动不已。另一个原因是关于接下来必须说出口的话——

——华公主看起来这么开心，幸福洋溢。

——而我等等就要对她说那件事……吗？

纵使夕经过无数次反覆思考以后才做出这个决定，但他仍旧不禁动摇，忍不住心想，不如暂时先别说，和看起来很高兴的华一起享用冰淇淋最中和圣代。但身为影研会导演的身分，使得夕必须拒绝这个诱惑，要有毅然坚决的态度和强烈的意志！

「华公主！那个，其实我今天有事和你商量——」

「——啊，夕同学，圣代和冰淇淋最中都来了喔~」

「……呃，嗯嗯。」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此时已经烟消云散。

「哇！好大一客呀！我从小就喜欢这间店的冰淇淋最中，但圣代还是第一次吃！夕同学喜欢这里的冰淇淋最中吗？」

「……啊，我小时候妈妈也常买给我。」

「呵呵，和我一样。那么我开动啰——啊，真好吃！」

夕看着华开心地吃下一大口圣代的可爱模样，自己也咬了一口冰淇淋最中……然后在心里对自己高声疾呼千万不能退缩、千万不能放弃！既然都决定好了，不管华多可爱也非告诉她这件事不可。但是……该怎么办才好？不小心错过了可以说出口的时机。夕内心天人交战，华忽然抬起头，带着恶作剧的笑容说：

「没问题喔，你不用那么紧张。」

「……咦？」

「夕同学你刻意挑花不在场时只约我一个，我大概就心里有底了。你是想谈下次摄影角色分配的事吧？啊……草莓真好吃……你已经决定好我和花谁当女主角了吗？」

这真是——

华总是关心夕的一切，她对夕的理解，说不定胜过世界上所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知佳就不用说了，搞不好也胜过夕的母亲园端樱。夕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看了看华率真的眼神，然后再次下定决心。「嗯嗯……」夕承认之后又说

「华公主，抱歉！」

看到夕坦率地低头道歉，华挖了圣代的汤匙停留在嘴边，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道歉呢？」

「因为……那件事，我想华公主你可以理解我的想法。而且我并非像知佳开玩笑时说的那样，以『我认为适合跟我演对手戏的人』之类的标準做选择喔。我的想法非常单纯，只是认为如果华公主愿意配合我的想法，不担任女主角，而是担任幽灵少女『爱丽丝』——」

「好的，可以喔。」

「华公主你说过你想演女主角，我明白这样的要求你一时必然很难接受！但是在形象上你才最切合这个角色，而且这次基于多方面考量——咦？」

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反应让华感到有趣极了。

「没问题喔。完全没问题。为了和夕同学演对手戏所以想演女主角——我才不会说这种任性的话。」

「咦……咦咦咦！真、真的好吗？华公主？真的？你前几天不是非常——」

「——前几天一方面是因为事出突然太惊讶的反应，而且一想到花和你演恋爱对手戏，我就无法剋制自己不要激动，才会……」

华吃着圣代，忸怩的动作反映出她的尴尬害羞。

「但是，夕同学你认为这样的安排最能好好诠释这部作品，是吧？」

「啊……嗯。是的。」

「假使是这样，我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我尊重你的决定。假使你站在导演的立场评估这样的角色分配是最好的，那事实应该就是那样。知佳学姊说我很适合幽灵少女这角色时，夕同学也没表示反对意见。看这情形，我心里就已经有底了。而且……」

华稍微犹豫了一下。

「夕同学你参与演出的话……即使还是由你下达所有的摄影指令，但这次不可能从头到尾都由你负责拍摄。也许你在身边，会使花的演技——……」

「嗯？华公主？我和花的演技……有什么关係？」

「——没事。」华露出爽朗的微笑。

「抱歉，没事。总之我对这样的安排没意见。呵呵，托这件事的福，夕同学对我过意不去，才体验到两人单独约会的气氛。不过……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咦？啊啊，可以呀。你尽量问，我能回答的都会回答。」

夕又咬了一口冰淇淋最中如此回答。华吃了几口圣代后问道：

「那个……角色分配上最重要的标準，是整体形象适合度，是吗？」

「啊，是的。总归而言，是以第一印象，或者说以感觉来判断。华公主饰演『爱丽丝』，花担任女主角『兔川』——这次登场人物名字打算统一为《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名字。我认为这样的角色分配最适切。」

「原来如此。这是夕同学的故事，也是夕同学的电影，所以这方面我没有意见。但是，我猜这次选角的理由不只这个？夕同学你刚刚才说『基于多方面考量』，那时我打断了你的话。那么，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我，形象之外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想问的就是这个。」

「……详细说来，例如幽灵少女的角色极具挑战性，需要高度的演技，以这样的角度来看，华公主是可以放心的不二人选。而且因为我这次不只负责摄影，还兼任演员，所以我担心可能没办法像之前一样有余力注意到细节。因此打算让你演出『爱丽丝』这个故事的中心，能够暗中调整电影走向的角色，维持整体平衡感。而且除了形象贴近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

「最重要的原因？」

「——前阵子学园祭选美比赛时的舞台剧。」

即使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但那画面仍清晰浮现在眼前。

叶奈子即兴演齣戏剧社的舞台剧「围绕营火晚会的SSAW」，当时创造出来的世界。她的演技灿烂耀眼，是戏剧方面的天才。过去光是她的存在，就使得夕感到畏缩退却。而花正面接受了叶奈子的挑战，光采夺目的演出几乎和叶奈子不分轩轾。最后华也上场，三人令人叹为观止地一起用演技让观众看见并不存在的熊熊营火……

「那时花的演技真的可圈可点。花的才华洋溢，她的演技鲜明地表现出她本身的魅力——缤纷夺目的能量和强烈的情感。纵使我原本就认为她具备这样的能力，但说实话，当时我还是大吃一惊。当时花的表现……已经超越了『限期一个夏天的月与茧』最后一幕。虽然我不太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但事实上她就是一个——」

「——可以称为天才的演员。」

华说出夕欲言又止的部分。

没有情绪上的波动，用陈述一个事实的口气说出来。那样的平静坚定，恰好证实了华克服这个现实的决心，也突显了遥遥领先夕的部分。「无所谓，我也可以做到」——具备坚强意志的她抱持着这样的心态努力。

「那样的演技，我……不，应该说那除了花与叶奈子之外，谁都无法做到。毫无道理地鲜艳夺目，非以技术取胜，却异常刺激观众的想像力，出类拔萃无可挑剔。简直就像花本人的魅力化为四射的光芒，彷彿花的生命就灌注在演技之中——」

「嗯嗯……叶奈子登台前，曾说要让我们见识花的天份。她言下之意，花如果无所顾忌全力以赴将演技展现出来，以我的能力无法拍出像花这样的魅力。说实话……某部分我觉得她说得没错。也许那真的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无法接近的领域。」

虽然和夕的「热情」无关，但最中冰淇淋正在溶化，眼看就要滴下来。夕一口气吃掉剩下的部分，然后说：

「但不能全然这么断定。现在和花一起的不是叶奈子，而是我们。所以这次让花担任女主角，我想要挑战花那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演技。不经由叶奈子，而是由我、由我们亲手将花的魅力引导出来。虽然……说引导听起来好像很自以为了不起，但总之我想向花、向叶奈子证明我们有能力捕捉花的魅力。」

想这样做的原因，除了夕深深被花的魅力吸引之外，另一部分是夕想挑战过去让自己灰心丧志的壁垒——横阻于凡人与天才之间，称为能力差距的峭壁。

夕诚恳坦率地凝视着华说：

「而告诉我必须试着挑战……这样说不太恰当，应该说，让我明白『只要有坚强的意志一定可以做到』这个道理的人是你，华公主。」

一脸专注认真听着夕说明一切的华，听到这句话以后，美丽的脸孔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透露她内心的波动。清澈坚定的眼神，流露出喜悦和激蕩的情绪。夕比想像中更确切感受到了这些讯息，华似乎因此惊喜不已。

「夕同学……」

「看到华公主当时的表演、当时的演技，我几乎震撼地全身发抖。彷彿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截然不同。因此……这是我希望华公主饰演『爱丽丝』，花担任女主角的第二个原因。」

华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夕——

不久，她脸上就浮现出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甜笑，甜得让夕头晕目眩——甚至可以说也许比生日时的笑更加幸福。

她心情很好，用愉悦的声音说：

「我完全明白了。夕同学。」

「华公主？」

「听你这样说，我会尽全力配合的。下次的作品……我们一起拍出大幅超越『限期一个夏天的月与茧』的作品——是的，拍出属于我们的『美樱』吧。」

「……嗯，谢谢你，华公主。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请花担任女主角的事，明天——」

夕正鬆了一口气笑着说话的时候，华的脸色忽然变了。

温和的笑容忽然僵了一下，但那也只是极短暂的瞬间，夕几乎来不及思考发生什么事。华用汤匙搅拌圣代，脸上的微笑也扩大成满脸笑容，然后与刚才认真的语气回异，现在则是用甜美的声音说：

「夕同学，为了补偿我放弃当女主角，我可以提出一个任性的要求吗？」

「任性？你儘管开口吧。」

「真的吗？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要我做得到的。」

夕点头的时候，总觉得听到了「叽叽叽叽——」的声响——由四面八方侵袭耳膜的高音在室内迥响，以致于听不清楚从何处传来。咦？夕感到疑惑正打算确认时，「这样的话——」仍旧满脸笑容的华已经开口，夕的注意力也破拉回华身上。

「夕同学，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

「梦想？」

「是的……把这个……」

华用汤匙挖了一口圣代，然后将汤匙——

拿到夕的面前——应该说是嘴边。

……咦？

「……华公主？」

「夕同学，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

「呃，嗯嗯。那个……你现在该不会是要——」

华脸上还是维持笑容，但双颊不受控制地染上一片枫红。

「什么该不会……来，夕同学，嘴巴张开。啊——」

「……」

怦通、怦通。夕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啊——」华叫我这样做，是想喂我吃东西吧？夕如此心想。自己刚才确实说了什么都可以，而且这也的确是做得到的事。他脸红心跳地看着华，害羞的华仍将汤匙摆在夕嘴边等着夕。但这真的好吗？这可是华公主的汤匙喔！居然是喂我吃东西？夕在化里挣扎。但是，自己说过什么都可以也是事实——！

为了终结夕的纠葛和犹豫，华再次用比快融化的冰淇淋更甜蜜的语气说：

「……夕同学，啊——」

……华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害羞得不得了。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不答应华的要求会让华下不了台吧。于是夕下了决心，开口吃下那口凉爽香甜的圣代。就在这时——

叽叽叽叽叽叽叽——！

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用力刮东西的噪音，响彻「川本」店里。此时的噪音分贝明显高过刚刚听到的，尖锐得几乎让人忍不住缩起身体。这次清楚地感觉到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夕反射性回头之后，更是一阵惊恐。

因为那里——店里墙壁大片玻璃窗外。

穿着美樱高中制服的花站在那里，大眼睛里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她看见华喂夕吃冰淇淋的画面，激动地用指甲刮玻璃。

——怎么会？花？花这时间怎么会在这里？

极短的瞬间，夕脑子里还有闲情逸緻冒出这个问句，接着——

「……——！」

全身爆出冷汗。

这……情况看来很糟？难道——

花在窗外抽咽，伴随着从窗外刮玻璃窗发出的叽叽声响。只看到花动着嘴唇，听不清声音。但夕十分清楚花﹎说了什么。

夕、同、学——！

「不、不、不是这样！你误会了，花！我，我们绝不是瞒着你约会！我们是在聊摄影的事。还有，花，你今天不是说要陪篮球社练习——？」

明知道隔着玻璃窗，说了花也听不到，夕却不由自主地立刻解释了一堆。夕又看见花的表情显得更加愤怒，一惊之下回头。「——夕同学~」这时华无视花的存在，用柔媚的声音这么说着，又把汤匙放到夕的嘴边。

「再吃一口吧，来~快张开嘴巴，啊——~」

夕猛然领悟到女孩子的可怕，冷汗涔涔。

——该不会华公主是注意到花在场，才故意……喂我吃东西？

故意做给花看吗？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夕阳，枫红。季节又更接近适合新摄影工作的秋天。四周好奇疑惑的眼光中，花用指甲刮玻璃这令人心惊胆颤的声音，回蕩在渐渐染上艳丽朱红的美樱镇……

这天花虽然陪女子篮球社练习，但中途家里来电希望她提早回家帮忙，因此花提早离开。离开学校以后，路过「川本」时，无意间发现了夕与华。

「夕同学居然瞒着我和华约会！还让华喂他吃东西！」一时间花虽然气愤不已，但仍极力压抑情绪。此时美樱高中的期中考来临，夕也持续创作剧本。当然，学生的本分就是念书，花请华帮忙指导功课，同时自己也努力不让考试成绩太难看——

折磨人的期中考总算结束了。

剧本虽说还没大功告成，也完成了六成。

礼拜六早上，摄影终于开始。轻柔的海风吹拂着位于百合峰斜坡，宛如迷宫般错综複杂的小路。这里离观光道路有一段距离，清幽安静，不说话时只听得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摄影组的成员——也就是知佳和小菫，两人确认设备并讨论细节。「那个——」知佳一脸贼笑，看着不远处拚命熟读剧本的演员组——花几个演员。

「阿夕，你得到花的原谅了吗？」

「……总算获得原谅了。」

知佳听了噗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