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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十六年又数个月前。
同月,同日,同一个时刻。
同样在美樱镇,同一家医院。
很偶然地,她们同样被赋予了「HANA」这个名字。
背负着早晚要喜欢上同一个对象的命运。
——拥有同一个父亲的,两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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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厌恶那个男人。可以的话,我和花都希望抹灭这个事实——可是我们办不到。他的血在我们体内流着,无可奈何……不管怎么样,这个事实都会跟着我们一辈子。」
华痛苦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可以,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要不是事情变成这样,就算对象是你,我也不想说出口……」
她们有血缘关係?
华和花,不只是出生时间一样、出生地点一样、名字一样——甚至是命运共同体?
夕的脑子一片混乱。
「呃?咦……?可是花有父母——?」
「……没错。花诞生后又过了几年,她的母亲便和来到店里当厨师的丈夫结婚了。」
「这么说来夕她和麻菜他们不就是——」
「是的,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花非常喜欢她的继父,心情一定更複杂……我想她应该比我更讨厌牡丹骏平。」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不过——
华见到花的母亲时非常紧张。花的弟妹很崇拜华。直到她们对自己表白为止,花和华在学校一直刻意遇避对方,却又对彼此怀着莫名的竞争意识……
从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来看,确实可以说得通。
夕回想起母亲告诉他的事——有关华的母亲,东云绯纱子的事。
母亲说自己「认识传闻中的对象」,指的就是牡丹骏平吧。就算不认识华的母亲,她会认识牡丹骏平也是理所当然的。园端朝地、相泽樱,还有牡丹骏平……
这些过去在影研会一起製作「美樱」的成员,现在他们的孩子以「美樱」为目标,正在创作新的影像作品……
「母亲说过去她很怕外公,不敢大肆张扬,顶多送我去学演戏满足自己而已。但是……」
「……这————」
是因为华的母亲从女儿的演技里,找到她深爱的演员——牡丹骏平的影子吗?长久以来她一直透过女儿的演技,注视着自己深爱的男人?
华露出有点哀伤的笑容说:
「去年秋天外公过世之后,她对于牡丹骏平——父亲的话题便不再犹豫了。牡丹骏平好像也隐约知道这件事,所以这次才会找上母亲商量拍外景的事……」
……所以,这明明是连夕的母亲都说「不清楚当时真相」的秘密,华的母亲却大剌剌地在校门前提起骏平先生?
夕忽然想到一件事。
「华公主,你说你在连假期间……跟牡丹骏平见面了?」
「母亲要我们一起吃个饭,我就去了。不过在用餐时,只有母亲一直开心地跟牡丹骏平讲话就是了。近距离观察之后,我发现他真的……跟我很像。」
华那自嘲的呢喃,勒紧了夕的喉咙,让他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华受伤了。
而且,花多半也受伤了……
「……虽然我没有和花联络,但是我大概可以想像她现在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因为我也跟她一样……」
两个人都受伤了——
现实就摆在眼前。
比起其他任何东西,这个事实更加激烈地震撼、动摇了夕的心,令他全身发抖。这一切,他全都没有亲眼确认过。假如了望公园的杜鹃花园关闭了,说什么他也要立刻飞奔过去。否则这段期间以来所做的努力,很可能都会付诸流水。可是——
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胸中慷慨激昂的思绪令他坐立难安。
「——我们去见花吧,华公主……虽然我也不明白花没来上学的确切原因,但我知道就这么傻等下去也没有用。或许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也说不定,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吧!」
「夕同学……可是——」
「华公主!」
夕用力握住华的手,她惊讶得肩膀颤动了一下。
脸上梨花带雨的少女,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夕……
「可是,我就算去见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华公主也好、花也好!你们现在都受了伤,不知如何是好对吧?」
见到夕嘶声大叫,华目瞪口呆。
「要是明知如此,却什么也不做……那我到底算什么东西?」
「夕同学……?呃、那个、我……」
「我们这段期间都很努力,对不对?虽然不断烦恼但也儘力了,所以……我很开心。现在能和华公主你们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我真的非常高兴。多亏华公主和花,我才能够过得这么快乐。」
「……」
「是你们丰富了我无聊透顶的青春,重新推动我几乎乾涸的热情!要是没有你们的表白,再加上所有努力付出的行动,我也不会想要重新挑战『美樱』……!是你们让我了解到这一点!如今,你们受伤了……要是我什么也不做,那我到底算什么东西?若是连自己想拍的美好事物都保护不了,那我根本没资格拿摄影机……!」
这份思念、这一个月来对花和华的爱情,触动了夕。
此刻,要让自由行动的两条腿起跑,除了这样的心情,还需要其他的理由吗?
「夕同学……我、明白了……呀啊!」
华正要点头答应的那一瞬间,夕便牵起她的手往前沖。
他们冲出社办时,正好撞见到处溜跶后回到社办的知佳。
「……阿夕?怎么了?不、不会吧!迟钝的阿夕居然用跑的耶!」
「知佳!我有事离开一下,帮我随便编个理由敷衍老师!」
「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小花那里对吧?OK!」
儘管听到知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夕根本没空回头房只是一股脑儿地往前跑。
「虽然我不知道小花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就拜託你啰!」
「包在我身上!」
夕奔出旧校舍,就这么拉着华的手往校门沖。有几个学生髮现奔跑的夕——应该说他们留意到的是旁边的华——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但两人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中途还和篠田一行人擦身而过,他们应该是到校园一角的广场去吃午餐了。
「阿夕……喂、慢着!你带着华公主要去哪里啊——?」
「——去办很重要的事!」
「哦?重、重要的事?很重要吗?跟华公主有关?噢……我听不太懂,总之你加油喔!」
虽然穿过校门后,夕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但只要牵着华的手,似乎就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涌上全身。
上次花牵自己手时,夕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若是有强大的力量足以紧握这股暖流,那些不存在于身体各处的力量就会涌现。或许也因为他把这种感觉传达给了华,当他们宾士在沿海道路上时,华的脚步变得十分轻快。
原本华是被夕硬拉着跑,现在却跑得很顺畅。她开始用自己的意志奔走,积极移动双脚,还用力回握夕的手。
好小的手。真的很小,就像小孩子一样。
华小巧玲珑的身体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夕忽然这么想着。
理所当然,夕只能靠自己想像。华从小学习演戏——想必她一定怀抱着不寻常的複杂思绪。否则,她不会年纪轻轻的,就具有惊人的演技足以诠释「风」这种不可捉摸的存在。现实生活中,华的确积极地用天生的才能和意志力,磨练出不凡的演技。
而现在,她也主动用自己的双脚奔跑着。
好坚强的女孩,夕打从心底这么想。
她的认真、她的光彩,令夕心跳不已。
彷彿有种快要爱上她的感觉,无关她是不是写那封情书的人。
「……我……我——」
华上气不接下气,边喘气边小声说道。
她的身体因为流汗而发烫,夕可以近距离感受到她灼热的体温。那带有强烈的存在感,宛如玻璃般纤细梦幻的身体,就在夕的身边,并且撒娇似地回握夕的手。每当她踏出脚步移动身体,默默沉睡在小小胸膛中的激情,便化为热流满溢出来。
「嗯?什、什么?」
「我、我很、很讨、讨厌花!」
因为急速奔跑而断断续续的话,听起来简直像是谜语。
「为什么、我们、会连名字都一样呢?我一直很苦恼……这名为HANA的存在,我们的、血缘,我跟花都非常厌恶!所以、『HANA』讨厌花、也讨厌华……花一定、也和我一样!我们、都一样——」
男孩感到胸口剧痛、头晕目眩,喉咙深处还带有血的味道。夕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拿出真本事跑过这么远的距离,甚至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跑这么远。
话虽如此,却依然有股动力促使他继续跑下去——因为华就在自己身边。
因为花就在前面等待!
「汗如雨下」应该是当下最适合的形容词了。
他们到达中华食堂「伯林」时,华累得几乎当场断气。她全身早已汗湿,要不是靠在夕身上早就倒下去了。华不断「吁——!吁——!」地喘息,学校里的同学们,八成没听过这么不像她的呼吸声吧?
「……夕、同学……」
「……」
「你、你等、一下……等我、调整呼吸……我……搞不好……会这样……死翘翘……」
「……不……不会啦……华公主……」
若是平时和华贴得这么近,夕这个青春期的男生一定会心慌意乱。毕竟,华纤细的身体全都被汗濡湿了。但现在即使香汗淋漓的华靠在身上也不为所动,因为他自己也——
「……我也、一样……快、死了……」
要不是扶住「伯林」的墙壁早就倒地了。头好晕,脚也不断发抖。
「……夕、同学……过世的外公、在看着我……」
「……你搞错了,华公主……那是、路过的老爷爷……」
夕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呼吸。虽然华紧握的手给了夕力量,但由于他天生体力差,平时又运动不足,再怎么拚命还是有极限的。
路过的老爷爷和大婶里,有人对他们嘻嘻笑,也有人惊讶地看着他们。等到汗稍微止住之后,两人终于下定决心。各自用手帕擦乾汗水后深呼吸,互相点头示意。夕再做了一个深呼吸,鼓起勇气走进店里……
当花的母亲把定食端到客人桌上时,他们四目交会。
「啊——」花的母亲停下动作,立刻露出暧昧的笑容,看起来有点难过又有点开心。
「——园端同学,小华……欢迎你们来。」
「阿姨——」
华一皱起眉头沙花的母亲便说:「稍等一下。」然后走到客人的座位去。之后又走回夕他们的面前,对他们深深一鞠躬。看到对方如此恳切,夕和华着急地说:
「阿姨?不,别这样,我们只是——」
「请你把头抬起来!我们并不是——」
「——谢谢你们担心花,我好高兴。虽然有点厚脸皮,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们能来。」
「请问……花呢?她在家吗?」
「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她从昨天起就没什么精神,也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猜得出来,那孩子会这么郁闷,应该就是为了那个理由。其实她根本不需要自责,会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啊——你们愿意去看她吗?」
夕和华互看了一眼,几乎同时点头。
他们按照指示,进入店后面的住家空间,爬上往二楼的楼梯。途中还瞄到花的父亲——也就是她的继父,在厨房挥舞着中华炒菜锅。
来到走廊尽头,有扇门上挂了个写着「花」的可爱门牌。他们敲了敲门。
「……什么事?」
房里传来花的回答。
「妈……?进来吧。」
夕转开门把,接着踏进花的房间。
浅樱花色的窗帘在清风的吹拂下缓缓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