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我们今天请到《TORN&TONE》的原着漫画家……』
电子看板上的漫画家,挤出和那天一样的紧张笑容,为电影版《TORN&TONE》做宣传。
我呆望视频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通过我面前。
那是傍晚下课的小学生,看上去大约二年级,应该是刚和朋友玩完,正要返家。快放暑假了,小朋友应该很兴奋吧。
那套制服在附近不常看到,他念的是要搭电车通学的私立学校吗?小小年纪就要搭电车上学,真是辛苦他了。
他只踩白色的斑马线过马路,像是某种游戏或是运势赌注,我以前也常这么做。
看到孩子在人群中蹦蹦跳跳,有人会忍不住微笑,有人会感到不耐烦,这都是个人自由,但我想刚才那个金髮男一定是后者。
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追逐背着小学生书包的少年。
少年以勉强没碰到的距离,与方才对我啧舌的金髮男擦身而过。
金髮男似乎微微转头注视少年,从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应该没有啧舌。
少年平安无事地只踩白色的斑马线过马路。
想必今天会是他的幸运日。
受幸运之神眷顾的少年没有得罪任何人,顺利地走到马路对侧;倒楣的我则愣在斑马线前,此时绿灯快速闪烁,我又被急着过马路的路人撞到左肩。
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紧急煞车声。
我吓得身子一缩,现场同时响起「轰」的爆炸声,瞬间的地鸣造成影响,使整条水泥道路都在迴响。
行人尖叫声四起,我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一辆白色汽车撞上对面的电线杆,汽车的引擎盖扭曲变形,残骸四处飞散。
我看见疑似倒在车后的人的脚。
我急忙在附近骚动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背着书包的少年刚刚通过了马路。
只踩着白色斑马线,心情雀跃地过马路。
然而围观群众与随绿灯前进的车流分别挡住了大马路,从我的位置无法确认他娇小的身影。
他是不是在人潮中吓坏了呢?
是不是害怕地回家了呢?
或者……他在那辆车后面……
看热闹的人如雪崩般从后方挤向斑马线,我推开他们凝视对面,看到汽车旁掉落着某人的鞋子。
深红色的液体逐渐在地面扩散。
「那边」有人哭喊着某人的名字。
「这边」的人纷纷略带兴奋地说:「车祸!」「真的假的?」一心只顾着拿手机拍照,不时喀嚓地按下快门。
隔着斑马线的「这边」和「那边」,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很担心那名少年的安危,但身在此岸的我,无从确认他的状况。
红绿灯再次切换。
我下意识地奔向斑马线。人潮不断涌向对岸,围观的人群转眼间又多了一圈。
我推开他们想挤进中心,但人实在太多,无法如愿。很快地,我就被后方的人群淹没,再也无法动弹。
人群中心不断传来同一批人的说话声。
「别担心!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其中一人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宏亮。
警笛声从后方接近,是救护车到了。
「请退后!让急救人员过去!请空出一条路!」
急救人员卖力推开挤得水泄不通的围观群众,前往人群中心。
「请不要站在这里!很危险,请后退!是,请离开!」
警察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
看热闹的人潮被分散,一架移动式担架嘎啦嘎啦地快速通过。
我从霎时间出现的缝隙瞥见中央。
「已经没事了!这里!你们快点过来!」
是那个金髮男在大叫,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男人身在人轮中央,耳环叮噹摇晃,四处奔走。他刚刚应该是在为某人止血,手紧抓着沾上鲜血的衬衫,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持续奋力对着伤者喊话。
那模样让我的内心揪成一团。
忽然间,我在汽车下看到某个黑色物体。
——是小学生书包。
我急着想冲过去,却不慎踩到某人的脚,被骂:「痛死了!」
我在这里醒来。
又做了一样的梦。
我全身是汗,从背部到头都湿湿黏黏的。
这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做相同的梦,连梦里的我都忍不住怀疑:「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醒来的时候总是出了一身冷汗。
即使窗户关着,刺耳的min-min蝉note 的叫声依然清晰可闻。
看向时钟,时间正好快要七点。
睡前定时的空调早已关闭,高挂天空的太阳从东边窗户射入强光,我甚至担心老旧的榻榻米会烧起来。明明应该很热才对。
「可恶……」
我不明所以地喃喃自语,从冰箱拿出两公升装的麦茶,直接对着瓶口大口灌下。
啊,好热。
我决定先开冷气去沖澡,趁这段期间让房间变凉,然后吃点小东西再去打工,可是家里竟然连麵包都没有。
「真麻烦……」
来泡速食麵吧?但天气这么热,我却只有肉燥担担麵。
光是思考这些,汗就滴下来了。
「热死了……」
总之先去沖澡,洗掉一身黏腻吧。
我按下冷气开关、直奔浴室,几乎是用冷水痛快地迎头浇下。
一走出家门,被太阳烤热的柏油路散发出热气。
明明才刚沖完澡,吃下担担麵而发热的身体随即狂冒汗。
幸好走路去打工的便利商店只要五分钟,当初只因为离家近而选择这份打工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这家店从上至下都缺乏干劲,閑适的气氛令我感到轻鬆自在。
一站到自动门前,门便随着听过不下几万次的轻快音乐打开。
今天一样没有客人排队结帐。这家店的来客数本来就不多,自从附近开了其他店家竞争,客人通通被抢走了。
我一如既往地穿越收银台,走向后方仓库。收银台上的时钟显示距离我上班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早,我马上交班。」
「谢啦!」
我一出声,上一轮的工读生马上开心回应。
我习惯提早五~十分钟上班。上一轮的工读生与我交替走回仓库,迅速脱下制服,悠閑地坐在椅子上喝果汁等下班。时间一到,他便準时打卡,潇洒离去。
这家店以工读生居多,很多人会赶在最后一刻冲进来打卡,超过时间才站上收银台;里面甚至有人厚脸皮到会打电话来求救说:「我快迟到了,先帮我打卡!我请你喝果汁!」在不知道下一位工读生何时会来、自己何时能下班的情况下,仅是早到五~十分钟的我,因此博得其他工读生的好感。
「大家只要和田中哥同一天上班,都会特别高兴呢。」
我披上制服走进收银台,工读生马上开心地说。
「和阿拓一起值班最痛苦了。」
阿拓是工读生里的迟到大王,在附近读大学二年级,全名叫佐佐木拓。附带一提,我今天的搭档就是他。
「我今天要跟女朋友约会,真庆幸遇到的是田中哥啊。」
工读生值完大夜班精神还这么好,我真羡慕他的年轻和体力。
关于他不顾别人感受擅自放闪这件事,我在心中埋怨「反正我就是单身活该」,勉强做出笑脸。
「那就好,你快点下班吧。」
上一轮的工读生离开收银台过了一会儿,阿拓才滑垒进来。
「啊!抱歉!我、我马上好!」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我忍不住叹气。
阿拓跑进仓库后,过了十分钟才慢吞吞地来到收银台。
这也和平时一样。
「好险,勉强滑垒成功。」
「不,你出局了。」
「怎么这样,修司,你好狠的心……」
在所有工读生里,只有阿拓敢直接称呼我「修司」。
有时我真羡慕他这种随和的个性,说归说,我可完全不想效法。
「我有準时打卡啊。」
「在我看来还是迟到,你自己看看时间。」
「不是只差了十分钟吗?修司,你太认真了啦。」
是你混得太夸张了!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然而不想被人讨厌的心情,使我的喉咙踩了紧急煞车。这也是家常便饭了。
我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连被这种随便家伙讨厌的勇气都没有。
更别说他几天前才临时为我代班,我还欠他一个人情。
***
『至少让外公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接到母亲催促的电话过了两天,我姑且将两、三天的替换衣物塞进大包包里,坐上飞机。
事出突然,阿拓仍一口答应跟我换班。
「我最近超穷,反而要感谢你呢。」他的笑脸稍微减轻了我的压力。这大概就是阿拓身为迟到大王却不惹人厌的原因吧。
我下飞机后转搭电车,中间还经过转车,终于抵达离外公住院的医院最近的车站。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回忆起外公。
外公从小就很疼我。儘管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犹记得他是一个笑口常开的人。
最后一次好好和外公见面,应该是我快要懂事的时候吧?还是小学低年级左右吧?
我们祖孙俩很少碰面,因为乡下路途遥远,家中自然较常与住得近的爷爷奶奶往来,等我上了小学以后,更没什么机会去乡下找外公外婆玩。
小学念到高年级时,开始要忙社团活动,放学还要学才艺和上补习班,我终于再也没有机会去遥远的外公外婆家玩了。
再次见到外公,是在外婆的丧礼。当时大家忙进忙出,我顾着和久未见面的表哥表姐们玩,不太记得外公的模样。
已经升上国中的我,恐怕不知道该如何在「外婆的丧礼」这种特殊氛围中,与平时没机会接触的外公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