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梅雨季,我放年假时,却都是恼人的大晴天。
「今天就是年假的最后一天啊。」
天气如此美好,我却不是站在收银台,而是来到仓库和阿拓进行货架大扫除。
「结果你年假都在打工耶。不愧是修司,日本人的楷模。」
员工室里堆满了私人物品,绝大部分是阿拓的东西。
「我今天要早点回家放鬆休息!喂,手动起来!」
「大白天就回家睡觉吗?」
「有何不可?这是放年假的特权。我昨天很晚睡,现在超困的。」
昨天晚上,我因为心情亢奋,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无人支持的情况下独力达成任务。希望一切顺利……不过,大礼帽似乎做得太过火了。
「下次放年假要好好休息啦,修司看起来很想结婚,要不要去参加联谊?」
阿拓还是老样子,缺乏工作干劲地喝可乐。
「少啰唆,担心别人前先担心你自己。你明年就大四了吧?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到时再说吧。」
「有参加就业活动吗?」
「没有耶。」
「那怎么办?」
「到时再说吧。」
「到时再说……这样没问题吗?」
「咦?你在担心我啊?你人真好。」
阿拓最擅长在嬉笑中转移话题。通常他这么做时,表示已经下定某种决心。他就是这种人。
果然不肯找我商量吗?
我感到些许寂寞,继续做垃圾分类。
无需我操心,阿拓还有道野边和雅这两位朋友,三人间有种说不出的牵绊。我完全无意介入,不过认识阿拓也两年以上了,心里多少觉得,他也差不多该把我当成朋友了吧。阿拓虽然擅长交际,与人却始终保持一条界线,我可以察觉这点,表示距离和他很近了吧(面对客户,他会巧妙隐藏起那条界限)。即使如此,我依然感到有些寂寞。
「哇,找到了!」
「什么东西?哦,你的私人物品。」
「是我的七味粉,我还以为不见了呢。」
阿拓端详七味粉上墨水变淡的标籤。
「修司,它已经过期六年了,这下真的不能吃了。」
「里面已经变成化石了吧?等等,你六年前就在这里?我都不知道。我六年前在做什么呢?」
「六年前啊?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喔!印象中那年超级冷,下了大雪呢!」
经他一说,好像有这么一年。就是大雪瘫痪交通、引发大混乱的那一年。
「是下大雪那一年啊,原来已经过了六年,真亏你记得。」
「偏偏那天超级冷,又接到客诉。」
「偏偏?」
「哎唷,天气冷,容易心情沮丧嘛,这时候遇到客诉,整颗心都要结冻了。不过对方也是吧,所以才特别想开骂,想不到啊,这只是小小的开端。」
「什么开端?」
阿拓把七味粉扔进垃圾袋,贼贼一笑。
「我和一期一会note的人结下了缘分。」
***
「搞什么,里面根本没放筷子。」
翻开便利商店塑料袋的袋口一瞧,我忍不住啧舌。
那个年轻店员的额头上彷彿写着「我是第一次打工」,从头到尾畏畏缩缩的。别以为名牌上写着「实习生」,犯错就可以被原谅。
要是早点发现没筷子就好了,但我已经前往工作地点,直到午休时间才察觉,他知道自己给我造成多大的麻烦吗?我在寒空下停下脚步,仰望灰色的天空。
——我一定要好好念他一顿!
我转身走回稍早买便当的便利商店。
「欢迎光临~~」
一踏进店里,身体旋即被温暖的空气包围,我因此鬆了一口气。我瞄了收银台一眼,转头观察整间店,没看见刚才的店员。
柜檯前站着髮型轻浮、看来像现充note的大学生,表情毫无工作干劲。我想找忘记放筷子的店员理论,但我最讨厌这种痞子男。好,来骂他吧!平白无故被骂,他肯定气炸,会去教训那个年轻人。如此一来,我也能一消怨气。就拿他开刀吧。谁教你看起来都在玩,活该!
我故意跨大步,直直走向收银台。
「喂!我刚才买的便当没给筷子!」
宏亮的声音在耳中迴响,我感到相当畅快,微微擡高下巴,以高姿态睥睨男人,继续说道:
「没筷子要我怎么吃?说啊,是要我用手吃吗?连便利商店都做不好,我看你乾脆辞职比较省事!」
我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如此一来,他应该会面色铁青地心想「又不是我忘记的」,因而埋怨稍早迟钝的店员。
「啊,先生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我重新从正面打量道歉的男子,他虽然充满歉意地垂下眉毛,表情却不带惧色,完全没有因为遇到衰事而困惑生气。
预料外的反应使预备台词卡在喉咙,男人逮住机会说:
「作为赔罪,你任选一瓶喜欢的咖啡吧。我请你。」
先下手为强——他彷彿运行战术,迅速指向收银台上的饮料保温柜。
我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反而感到困惑。
「工、工读生……可以擅自请客吗?你应该没有许可权吧?」
「啊,没关係,店长不在时,我就是代理店长。我们这里是加盟店,挺自由的。不过,请你不要在推特说自己来『喝免钱』喔,到时有人跑来凑热闹就伤脑筋了。」
我讶异的是,男人始终笑容不减。
「之后出问题我可不管,反正和我无关。」
「安啦,我请客!多谢你的关心,大哥真亲切。」
请客?亲切?这小子是白痴吗?算了,要请就给他请吧。
「我真的拿走啰。」
我打开保温柜,抓起微糖热咖啡。
「啊,果然喝微糖的,和我一样。」
男人不停傻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时间还好吗?赶回来让你花了不少时间吧?真的很对不起喔。」
伪善者,我才不会被你骗。
「少来,反正你会叫早上那个工读生付钱吧?」
我捧着热咖啡,朝男人投去睥睨的眼神。
「啊,他辞职了,好像做不习惯,觉得很痛苦,我已经付他今天的时薪,请他回去了,所以今天只剩我顾店喔。」
「已经辞职了?」
「对啊,突然说这份工作不适合自己。」
「搞什么?真受不了现在的小鬼,连便利商店都做不好,还有什么事情做得好?」
「便利商店要记的事情很多耶,又是服务业,很多学问嘛。」
很多学问……
「是因为这件事吗?」
「什么事?」
「发现忘记给我筷子,吓得辞职。」
「啊,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难怪他突然面有难色。大哥看起来很恐怖嘛。」
「少啰唆,你看起来就不怕我啊。」
「因为我不会以貌取人。」
「胡说一通。」
「对了,时间真的没问题吗?你要赶去上班吧?」
「啊!我该走了,拜拜。」
「多谢!」
赶往车站的路上,我问自己:为何像朋友一样,对便利商店的店员说了「拜拜」呢?
寒风迎面吹来,唯有咖啡特别热,使我的右手又热又麻。
今天生产线也规律地送来装箱的电池。手机推出新商品的期间似乎特别忙,我虽然是日派的兼职人员,却已经连续一个月待在同一区。工作内容很单纯,只需把说明书塞进箱子最顶层、盖上盖子,一一放入旁边的瓦楞纸箱,八小时毫不中断。
工作本身一点也不难,只是刚开始做时,容易追不上生产线的速度,等习惯之后就能轻鬆驾驭。不过,只能站在同一个定点不能走动,以及手上油脂全被纸箱吸收这两点颇辛苦。拜此所赐,我才快满三十岁,手就像老爷爷一样粗糙乾燥。
工厂里有一间宽广空旷的房间是休息室,还有一间三坪大的吸烟室,但是没有员工餐厅。距离最近的便利商店走路约七分钟,但路上人车混杂,我也不想在一小时的休息时间浪费十四分钟走路往返,所以总是在那家便利商店买完午餐便走向车站。
休息室里姑且有两台老旧的微波炉,但总是大排长龙,我不喜欢等,所以都直接吃冷便当加一个甜麵包。一餐基本上就这样,不过,今天多了冷掉的微糖罐装咖啡。这里虽然有一台投币式咖啡机,但一样大排长龙,所以我很少买。总之,我厌恶排队。如果有时间,我宁可拿去多抽一秒烟。
我不作感想地吃着冷掉的烧肉便当,耳边传来隔壁的婆婆妈妈聊天的声音。
「白天不在家,领收货物和信件很麻烦呢。」
中年妇女真的很长舌,我甚至怀疑她们是不是从嘴巴生出来的,而且大半是无趣的话题。不过今天的聊天内容对我来说刚好。
「听说现在去便利商店也能取件喔。」
「哎呀,真的?我回去问问女儿,她在便利商店打工。不过那孩子最近都在打工,我好不容易替她出了学费,真希望她认真念书,而不是一直打工呢。」
「哎呀呀,我家的也是。到底要那么多钱干嘛呢?既然都要赚钱,何不拿一点钱回家呢。」
「就是说啊,我都有替孩子出饭钱,但他直到考试前都在打工,一下子说要买衣服,一下子说要去喝酒,有够奢侈,真受不了。」
真受不了?还不是被妳们宠坏。只要让他们了解家中困苦,他们就不会乱花钱了。是妳们太爱面子、任由孩子奢侈成性,不是吗?
穷人家的孩子就该勤俭过活。不过能让孩子上大学,应该不算真的贫穷吧?
「可是,在便利商店打工不是很辛苦吗?我姪女也在便利商店打工过,听说要学的事情很多,相当不容易呢。便利商店现在根本成了万能便利屋,而且听说『奥客』很多,很讨厌呢。」
听到「奥客」这个字,我不由得紧张。
「到底『奥客』是指什么呢?」
「就是买便当没附筷子,就说要免钱的那种人。」
幸好我没这么说。
「咦,太过分了吧。」
「但毕竟是店员有错在先,所以无法大声说话。听说甚至有人逼店员交出一条烟当作赔罪呢。」
「呜哇,真过分。」
别紧张,我可没要烟。罐装咖啡是那小子自己请我的。
我将乾裂的食指伸进罐装咖啡拉环。噗咻声轻快传来,散发而出的香甜气味令人心情舒畅。
婆婆妈妈们的嘴没有一刻停歇。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好像会交给店长处理,如果主管刚好都不在,好像只能听对方抱怨直到气消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