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终于从足以将心脏冻结的严寒之中解放,田间地头开始冒出了点点新绿。空气中还漂浮着些许寒意,但田陇间拚命生长的嫩芽已经告知了春的到来。不过,临近萨拉山脉的里尔村,就算日曆上已是春天,侵肤的寒气还是叫人不敢大意。
球形蔬菜已经长到巴掌大小,正适合採收。虽然长势照旧不太好,不过已经足够给漫长冬季全靠储存食品撑着的餐桌增添些色彩。
雷昂突然停下了接着採摘的手。总感觉手上僵硬,甚至连手中握满的植物的触感都不太能感觉得到了。他这么想着,背上窜过一道恶寒。不不不,他安慰自己道,肯定是在屋里冻久了的缘故。在那种连个像样取暖设备都没有的破木屋里呆上一个冬天,谁也会动作僵硬得跟没上油的铁器零件似的。
「头髮缠上树枝了哟。」
听到声音,雷昂急忙回头,然后感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猛地拉扯了一下。
「不都告诉你了吗。你别动,我帮你解开。」视线里出现的是披着厚实的旧斗篷的妮娅。她伸出
手来,雷昂感觉到头髮受到拉扯和些微摩擦声后,头部终于得以自由活动。雷昂站起来打过招呼,将发束拽到身前一看,上面纠缠着不少枯枝碎叶,只能一点一点挑出来。
「既然没打算好好打理的话,乾脆把头髮剪了不好吗?」
面对妮娅的建议,雷昂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也没打算留长头髮,只是因为恐惧不敢剪断而已。不止头髮,连修剪指甲也让他感到恐惧。对自己身体受到的些微损伤,他都会紧张不已。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极小的器物里注满了水,些微变动就会破坏掉均衡。他担心着光是剪去头髮程度的身体损伤,都会危及体内的均衡,损伤自己贫弱的导脉。
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过度忧虑已经近乎妄想。不管多么脆弱的导脉,也没听说过光是剪个头髮就会受损的。目前所有导脉损毁的例子,要么是过度使用致使导脉组织崩坏,要么是术者自身身心遭到重大打击几近枯竭。
大概是因为老了,所以才会这么神经过敏吧。雷昂自己做出了这种结论。当时听到这话的加托惊叫:「我还没觉得自己老呢,你就觉得自己成老头了。」一般来说三十岁正是步入全盛期之时,但雷昂却只觉得身体的日渐变化让他分外恐惧。
虽然相较前几年,身体并没有显着变化,但以往一天就能恢複的疲劳,现在可能要两三天,以前一口气能爬上坡道,现在中途不得不喘口气才行了……
越是在意,越觉得疑神疑鬼,越是日常中总觉身体某些地方已不如以往,正日渐老化。更加剧了常年萦绕心头的不安:原本就水準不如人的自己,十年后二十年后还能维持住现在的控魔能力吗?会不会比其他魔导士更早衰,更快失去力量呢……
虽然日课的控魔训练中,仍未感受到老化对导脉的影响,但谁又能保证明天不会发生变化呢。甚至可能只是自己还没注意到,日积月累的衰弱将来某天突然就显出原形来……
「雷昂?」
「……啊,没事。又送麵包来啦?」
「嗯……说起来,你听到消息了吗?」
「北部的事?」
脸上阴云密布的妮娅点了点头。
虽说里尔村也在王国北部。不过拉瓦尔塔国民间说起北部时,多半特指原本是异国之地的卡廷扎地区。不少人说起这个词时,甚至会语带轻蔑。尤其是卡廷扎周边的住民,眼见卡廷扎从贫苦山村一跃成为银矿之都时的嫉恨,在见其矿脉衰竭时变成愉悦,现在又因卡廷扎的暴力起义而变成了加倍了憎恨。
卡廷扎叛乱的布告已经传到了里尔村,雷昂弟子泽克斯的族人也被安上的叛军烙印。
「战事这么激烈,很快里尔也会被徵兵了吧?据说王认定相比从里安农派出骑士团,从附近徵兵还更快,是真的吗?「
看着少女不安的脸,雷昂也皱起了眉头。这类传闻早有流传,大概是谁不经意间在妮娅面前说起了这事吧。
徵兵会按村为单位,考虑该地的适龄人口按比例征取。里尔村人口数很少,若真的被徵兵,被选中的必定是类似本德家这种新迁入的外来人。妮娅大概在担心着父亲和弟弟。她弟弟比她小两岁,今年也要满十六了,若是战事一直不结束,这个年纪也有可能会被送上战场。
她的担心并非毫无缘由,所以,也无从以廉价的言语加以开导。」我也听说了这些事。「
少女的眼眸剧烈地动摇着。
连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都没法安慰,真是个丢脸的大人啊。」虽然现在战况还不明朗,但卡廷扎人口并不多,地理位置上来说也难以获取足够物资,我想战事未必会拖很久……「
但,卡廷扎人已经再无出路,绝不会简单就投降,会负隅顽抗至最后一人吧,想要完全镇压谈何易事。平民百姓能做的也只有祈祷战事早日结束而已。但这些话,雷昂不可能全部向妮娅挑明。
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最后是妮娅微微露出笑意,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她递出了装满麵包的篮子:」马上就要入夏了,也不必担心去北部会冻着了吧。不过我听说卡廷扎就算夏天也很冷?「」我听闻在山上昼夜温差会很大。「雷昂接了过来,麵包还微微冒着热气。」那么,要不要给父亲买件新外套呢?旧的那件这个冬天都穿破了。「
看着丝毫没有逃避现实反而开始积极做準备的少女,雷昂感觉胸口隐痛。
「虽然天已经回暖了,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呀。」少女叮嘱了一句,转身离去。
不知是不是已经不太习惯独居了,泽克斯离开后雷昂入冬后总会生点小病,那时受了妮娅不少照顾。
正目送着少女离开,一个比少女高出一个头来的熟悉身影又走了过来。
相较只披了一件斗篷御寒的少女,对方身着过膝长的厚外套,仍旧瑟缩着脖子。和少女擦肩而过时,他还点头打了个招呼。手都没抬是因为觉得冷吧,不知道这家伙在战场上还有没有功夫在意这些。
迎面走过来的这位相当畏寒的出身南部的骑士开口道:「这个时节过来,总会担心春之女神是不是把里尔遗忘了。」
雷昂笑着邀请一开口就满腹牢骚的友人进屋坐。虽说入春前必须得节约柴薪,暖炉烧得并不旺,但屋内总归比户外暖和些。
「早春种下的蔬菜现在都能收穫啦。」
「骗人的吧,来这里的道上雪还没化完呢。看来北方不光人抗寒,植物也很耐寒呀。」
「里安农已经完全入春了吧。」从未去过的城市,雷昂也想像不出来,肯定是个达扎难以相提并论的温暖繁华之都吧。
雷昂随口一说,加托却像是有些在意那个地名一般,顿了顿,才以一贯戏谑般的口吻转换了话题:「今天来是向你暂且告别的。」
「还想着冬天一直没见你露面。」雷昂也以类似的口吻回应道。但他明白着友人的言外之意。
「这个嘛,到这里的路上实在太冷太难熬啦。」
「我又没责怪你。不过,能让你冒寒北上,看来是,有状况了吗。」
加托轻轻点头,表情虽然不太严肃。但雷昂明白他这是有任务在身的意思。不过他无法从那表情阅读出状况究竟有多严重。
「在那边安静下来之前,我是没法像现在这么悠哉游哉了。啊啊,真麻烦啊。」
「不如说是你平日悠哉过头了啦。」
「所以,要搬到我家来吗?」
唐突的邀请,让雷昂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并不是加托第一次提出这一话题。自从雷昂唯一的入室弟子以不圆满的方式离开时起,几乎是每年冬天到来前,他都会例行公事般地发出邀请。但这次似乎认真度完全不同。
「兄长已经继承了老家,现在我一个人住在郊外僻静处,也没几个佣人。家里人也都清楚我的怪癖,就算突然屋里多了位魔导士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这些事你以前也说过。」
虽然想说,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但现在癥结不在于此。
「我挺喜欢里尔这村子,村民也都很亲切。不过我想,你比谁都清楚,像这样的普通人若是陷入某种状况,更没有余裕对他人保持宽容。」加托的表情比向他确认了北部战争已经开始时还要严峻。
由他所说,雷昂察觉了这次的战事恐怕没那么轻易就会结束。捲入战争的时间越长,在徵兵和物资短缺的压力之下,村民们无处发泄的压力,自然会指向身旁的异类。
「我很感谢你有这份心。」
「但你还是不打算接受?「
雷昂耸了耸肩。
以前加托是实在看不下去泽克斯离开后雷昂的自暴自弃状态才提出的邀请,现在则是在担心他会有性命之忧。」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村子呢?因为放不下瑟蕾丝老师的恩情吗?」
雷昂自己也陷入了思考。若说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点,那是骗人的。这里是瑟蕾丝老师赐予他的唯一立足之地。雷昂不想轻易就放弃掉,轻易就让老师失望。不过实际上,性情淡漠的瑟蕾丝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吧。
「我对里尔并没有多执着。只是觉得自己若离了这个村子,根本无法谋生,所以无处可去。」
自己没有足以在城市中开设私塾的能耐,也不可能进入公会。不过就算在里尔,私塾现在也是停业状态。
「所以说,来我家不就好了吗。」
「这我可做不到。」雷昂直接拒绝了,不去看加托皱起的眉头。
就算接受了友人的援助,对方也不会对自己横加限制。但是,若从此只能在他庇护下生存的话,大概再也无法维持这种对等的朋友关係了。连自己都保不住的家伙,对他人又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种肤浅的矜持十分可笑,但对于雷昂来说,这关乎生存的意义。
「若真的察觉到危险,我会主动离开的。」雷昂看着面色严峻的加托淡淡一笑道,在对方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之前,眨了眨眼道:「不必担心。别看我这样,求生欲还是很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