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内容是五回合的扑克牌游戏。
东弥与一之井面对面坐着。他们使用的是先前那些男性客人打麻将的全自动麻将桌。东弥坐在靠出入口侧,一之井坐在里侧。一之井背后是那些男性客人。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靠着柱子,有的则一副兴緻索然的样子看电视,各自打发时间。
「『赌博破坏者』要一决胜负。」「虽然是扑克牌,还是很想看看。」「这个小鬼真的要切断手指吗?」对于议论纷纷的那些男人,东弥首先提出的要求是「不要站在我后面」。
「叔叔们是常客吧?这么说,就很有可能看我手中的牌,然后告诉一之井先生。你们要旁观没问题,不过请到一之井先生背后。」
从戻桥东弥的立场来看,这间赌场是完全的敌阵,除了自己之外都是敌方。在这样的状态下赌博,提出这种要求也是理所当然。一之井和其他男人也都接受他的条件,于是形成现在的局面。
「规则要怎么定?」
「啊,在那之前,一之井先生,请使用新的扑克牌。如果是已经开封过的,很难保证上面没有做各种记号。我要赌上自己的手指和手臂,这点提防应该也是必要的吧?」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一之井走向背后的仓库,从壁橱拿出一副没有开封过的扑克牌。这点备用品当然有库存。
东弥的指摘很合理。如果是赌上巨额的重要赌局,要求使用新品可说是常识。连这种事都想不到的人,就会被夺走身上所有财物,最后身无分文地被丢到街上。
禁止作弊是前提,不过在此同时,没有被发现的作弊等同于不存在。也因此,赌徒既是擅长作弊的人,也是擅长看穿作弊行为、拟出对策的人。
「给你。」
一之井把还贴着价格标籤的扑克牌丢给东弥,又问:
「你说要用扑克牌来赌,规则要怎么定?要玩德州扑克?七张梭哈?还是印地安扑克?」
「不要玩那些複杂的游戏。我希望可以回到单纯的原点——换牌扑克。」
「那就玩五张换吧。」
「五张换(five–card draw)」是扑克的基本方式之一。
玩家各自抽五张牌,换过几次牌后,反覆进行跟注(接受赌局)、加注(提高赌金)、盖牌(退出)。一般人听到「扑克」联想到的规则,就是这个「五张换」。
当戻桥撕开塑料膜、取出扑克牌时,一之井问他:
「底注呢?」
「从一张筹码开始往上加,然后嘛……第一回合和第二回合一张,第三回合两张,第四回合、第五回合三张。这样可以避免有人一路领先。一开始下底注之后,彼此轮流抽一张,凭五张手中的牌决定胜负。换牌最多两次,加注也同样最多两次。除了盖牌之外,最后一定要亮牌。」
「赌注上限怎么设置?先攻后攻呢?」
「不用限制,没有上限。可以的话,由我先攻吧。」
「知道了。第一回合、第三回合、第五回合就让你拥有先抽牌和先加注的权利。第二回合和第四回合倒过来。」
「啊!还有,为了避免作弊,一定要单手抽牌。如果把整叠纸牌弄倒,就视同作弊,立刻判输。」
东弥以笨拙的动作洗牌之后,把整叠纸牌递给观众说:
「各位叔叔,你们来帮我洗牌吧。」
在观众洗牌的同时,两人继续决定规则。
「对了,你抽出鬼牌了吗?」
「啊,我没抽出来。这样就有万用牌了。」
「我是不在意……」
一之井把原先推到桌子边缘的烟灰缸拉过来,点燃Lark香烟。
「如果有鬼牌,那么牌型大小依序就是五条、同花顺、四条、葫芦、同花、顺子、三条、两对、一对、散牌吧。」
「有鬼牌的同花顺和纯正的同花顺,是后者比较大吗?」
「这样的规则比较常见。」
「我知道了。啊,一之井先生最后也洗一下牌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洗过牌之后,整叠纸牌便被放到桌上。
终于要开始了——正当观众心中涌起这样的期待,一之井边抽烟边问:
「你不要紧吗?」
「什么东西不要紧?」
「你不需要对手让步吗?我现在虽然是管理者,不过以前是完全靠赌博维生的人。你一个外行人能赢我吗?」
对于一之井打心底感到担心的问话,少年回答「那如果平手就算我赢吧」,然后打了呵欠。他的态度似乎在说:不要再啰嗦了,赶快开始吧,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手指或手臂有可能被切断。
这名少年究竟是超级大人物?或者只是大笨蛋?
「好,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个充满谎言、疯狂与心机的世界吧。」
坐在对面的一之井仍旧无法判定,牌局就开始了。
✛✛
扑克是什么样的游戏?
凑出较强牌型的人胜出是基本规则,不过就如许多其他赌博,其中也包含勾心斗角的策略。
一开始会抽到什么样的牌?假设没有second deal(发第二张牌)之类的作弊,那么起手完全只能靠运气。不过要交换几张手中的牌,既是几率的计算,也是和命运女神的讨价还价。即使得到一对,接下来的五张是同花顺的可能性也不是零。
不用说,扑克主要是和对手间的心理战。即使是散牌,也可以藉由加注一百万、两百万来展现自信,让对手警戒,那么无序的五张牌就会成为最强的牌。
此外,扑克——不,应该说是任何形式的赌博——也是和自己的心理战。如何保持冷静?在什么样的时机转守为攻?如何压抑在内心增长的疑心与恐惧?赌博是和运气战斗、和对手战斗,亦是和自己战斗。
而且它的有趣之处,就是并非「一定要战胜所有对手才能得到胜利」。就如「初学者的好运」这种现象所代表的,运气有可能超越一切。
或者相反地,即使被上天抛弃,只要能够控制自己、欺骗敌人,就能获得胜利。
既荒谬又没有条理,但也不只是这样。
赌博感觉有点像人生。
「加注。两张。」
「盖牌。」
「决定得太快了吧……有那么糟糕吗?」
一之井还没拿出筹码,东弥就选择要退出。
这样一来第一回合就结束了。最初下的底注到一之井手边,双方筹码变成二十一比十九。剩下四回合。
一之井贯太郎在上国中之前就学会赌博,扑克不知道已经玩过多少次。由于规则上没有特别的地方,因此也不需要担心作弊。
只要普通地赢就行了。
「嗯……」
第二回合——
一之井瞥了一眼手中的牌,然后观察坐在眼前的少年。对方没有焦急的神色,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明明已经输掉一根手指,却非常冷静。
值得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个。
……他的目的是什么?
没错,这才是真正的问题。眼前这个名叫戻桥东弥的少年,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一点完全无从得知。
难道他是相信自己的运气,毫无对策就跑来这里?没办法完全断定不可能有这种事,就是赌博可怕的地方。说得极端一点,如果一开始拿到的牌是「五条」,那就不会输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如果是一般人、不赌博的人,或许会一笑置之,觉得「怎么可能」,不过长年生活在赌场的一之井却无法随便否定。
麻将中被称作「终极役满」的九莲宝灯因为难度太高,甚至有「胡牌就会死」的说法,几率只有百分之○•一以下。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牌型,也会有出现的时候。天胡或国士无双十三面听也是如此。
过度的好运就如黑洞,会把所有策略化为无。
这种荒谬之处就是赌博。
……以扑克的情况来说,「四条」以上的牌型很少出现,只要能凑出「葫芦」几乎就不会输。难道少年是想要凑到一定程度以上的牌型来决胜负?
以战略来说的确不错。尤其是面对职业赌徒的时候,与其采不成熟的心理战,不如明确地决定「在这以上就下注,以下就盖牌」,才能不被迷惑地对战。
戻桥东弥左手一直插在夹克口袋里,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动摇。
「一之井先生,你果然很强。」
当牌局进行到接近一半,东弥开口说。
第一回合由东弥盖牌,第二回合一之井的「同花」战胜东弥的「三条」。两人的筹码相差四,变成二十二比十八。
「有机会的话,下次我想要比麻将。毕竟今天没办法打。不过到时候我不打算赌任何东西。」
「你平常都不赌吗?」
「不赌,只是当游戏而已。赌博的话就会想要赢,或者应该说,既然要赌就要求胜,才符合美学。」
「的确是这样没错。」
「顺带一提,『不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也是我的原则。」
「你以为你在这场赌局有充分的胜算吗?」
「没错。」东弥俯视手中的牌。「老实说,这场比赛我会赢喔,一之井先生。」
「……什么?」
彷彿被一之井的错愕传染,观众的那些男人开始骚动。少年瞇起眼,似乎在嫌喧嚣声太吵,接着把底注的筹码弹到桌子中央。
「你大概真的很强,拥有特别的能力。依照普通方式,我不可能在赌博中获胜,不论是扑克、麻将、花牌、甚至是柏青哥都一样。正因为如此,你应该要考虑更多才对。我虽然赌上右手臂,可是没有并笨到去赌没有胜算的游戏。如果没有胜算,那就不是『一决胜负』,只是『败走』,等于是通往败北的倒数计时。」
「……少废话。你要换几张?」
「别这么急,慢慢享受这个气氛吧。只有在赌上重要东西时,才能体验到这种刺激……从五脏六腑到指尖,全身都在脉动、脑袋好像烧起来的感觉……话说回来,赌上手臂的只有我。总之,我特地给你思考的时间,请你仔细想想看,要不然你一定会后悔。虽然说,在赌博中即使思考也会后悔……」
后悔?一之井不可能会后悔。
这就是他由衷的想法。他手中有较多筹码,赌局也快进行到一半,此刻的牌也绝对不算差。
难道少年準备好要作弊,所以有逆转的自信?不,这样的可能性很低。这里是一之井的店,不论是在扑克牌动手脚,或是装设镜子、摄影机,应该都不可能办到才对。即使少年收买了站在他背后的某个人,只要小心避免让后方的人看到牌就行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家伙哪来的自信……
难道是穷途末路的最后挣扎?这样的可能性当然也存在。
然而,眼前这名少年的眼中蕴含着光芒。
那是美丽的光芒——与人类善良本性和道德观念无关,也因为无关而美丽的光芒。
少年的微笑中毫不隐藏虚无的疯狂,脸上没有恐惧或不安的神色,相反地却展现出泰然自若、愉悦、嘲笑等胜者才有的情感。
如果是装腔作势,那么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盖牌能改变什么?他是在利用指定规则来作弊吗?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弊?在这场游戏中,能够耍什么把戏?
一之井越想越陷入思考的漩涡。
正因为精通各种花招、看过无数胜者与败者,这个男人才会被自己的理性混沌吞噬。即使看穿「像这样让自己混乱才是对手的用意」,但他还是会想要探索「让自己混乱之后对手获胜的途径」,无法停止思考。
戻桥终于说:
「你已经想得够久了吧?我要出了喔?」
这个瞬间,少年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这样——应该没关係吧?」
他彷彿要下达最后通牒一般,以充满敌意的礼貌态度,展开手中的一张牌。
没错,是鬼牌。
✛✛
戻桥东弥突然亮出手中的牌。
虽然规则上并没有禁止亮牌,却出人意料之外。
他是在展开心理战。
「你想要暗示自己有很强的牌,逼我盖牌吗?现在我有二十二张筹码,你有十八张。第三、四、五回合中,只要我都盖牌,就会有八张筹码的底注到你那里,这样一来你和我的筹码就会变成二十六比十四,由你获胜。这就是你的目标吗?」
「你说呢?」
东弥敷衍地回答,并交换手中的一张牌。
「我的记忆力很好,可是不擅长计算几率。事实上我有学习障碍,超过一定複杂度的四则运算,一定要写下来才能计算,而且要花很长的时间。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同时抽中两张鬼牌的几率之类的。当然我也知道,这要很好的运气。」
东弥以轻佻的口吻说话,而一之井则与他形成对比,内心比几分钟前骚乱许多。一之井虽然感到动摇,但刻意压抑情感,假装镇静并换了三张牌。他凑出的是数字8的三条。
对方突然亮牌,揭示一张鬼牌,换牌只换一张,更重要的是他那充满自信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