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戻桥东弥又来到校园。
被刀子贯穿的脸颊已经缝合,肩膀也装回去了。即便如此,这几天其实也应该要乖乖躺在医院。珠子极为愤怒地骂他「真是不敢相信」、「你这个人太夸张了」之后,也打从心底感到担心,想要制止他,但是没办法,没有时间了。
甚至有可能已经太迟。
东弥忍耐剧痛,在傍晚的路上前进。他只用最低限度的止痛剂。即使能减轻疼痛,但要是因此使得脑袋运转的速度变慢、感觉变迟钝,那可就伤脑筋。
校园内很吵杂。一反昨天之前的景象,为了调查而忙碌走动的警察,以及好奇地围观警察的学生与邻近居民,形成独特的景象。纵使大学拥有自治权,当一天之内有连续可疑死亡事件的犯人被逮捕,又有持刀的女人被目击,当然无法避免国家权力的介入。
「总之……在夏天结束之前,大家一定都会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对于世人来说,这么一来事件已经解决了,然而对CIRO–S来说不一样。
就某种角度而言,还剩下最大的工作。
东弥边自言自语,边走进办公室。他告知想要见某人之后,等了几分钟,接着职员告诉他已经联繫到对方,并给他访客用的卡片钥匙。
他搭乘电梯前往大学的最高楼层,来到角落的房间。昨天才拜访过这里,可是感觉好像已经隔了很久。
他敲了门,门内传来「等一下」的声音,他便乖乖在原地等候。不久之后,男人现身了。
白髮的副教授,鸟边野弦一郎。
「呵呵呵……久等了。」他发出低沉的笑声。
东弥回答:「只要能见到面就够了。」
他原本预期弦一郎很有可能已经不在这所大学,因此能够像这样面对面,或许就已称得上是幸运。实际上,从打开的门可以看到研究室已经整理乾净——虽说只是和昨天相比。
「你正在整理?」
「嗯,所以很忙。」
「因为事件解决了,你得赶快逃跑?」
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沉默。
「边走边谈吧。」弦一郎如此提议,东弥也同意了,跟在他身后搭上电梯,来到四楼。东弥自己都觉得这幅情景很奇特,几乎要笑出来。他没有想像到自己会和事件的幕后黑手走在一起。
「我今天来,是想要请副教授先生听听我的推理。」
「是吗?」
「你不能跟我再战一次吗?」
「嗯,我很忙。」
「骗人,明明不只是这个理由。」
在赌上弦一郎回答问题或东弥离开的那场IQ扑克游戏中,关键在于「弦一郎会在第二回合还是第三回合出鬼牌」。东弥持有唯一能够战胜鬼牌的2,必须预测弦一郎会在什么时候出鬼牌,并且粉碎他的王牌。
就结果而论,东弥猜错并且输了游戏。
然而事实上,还有更複杂的情况。
东弥能够应用自己的异能,确实看穿对手的谎言。每当对方回答问题,他可以下达不会让对方察觉到被操纵的琐碎命令,像是「如果说谎就摸头髮」等等。对方如果照做就是在说谎,如果没有就是说真话。
在IQ扑克的提问阶段中,必须以「是」或「不是」回答。可是对东弥而言,这个阶段的心理战术毫无意义。因为他能够看穿谎言,自己也没办法说谎。
第二回合,东弥提出的问题是:「你出的是花牌吗?」弦一郎回答:「不是。」
然而,实际上弦一郎出的是鬼牌——也就是花牌。
弦一郎是通过某种手段,让东弥的能力无效。
「借用副教授先生的说法,我们太驽顿了。我和小珠、还有监察官,想到的都是偏离事实的理由,譬如也许是超能力的情报泄漏、也许有人背叛等等。这是因为在上一次的事件当中,知道我能力的墨镜先生和分部长先生已经死了……」
清楚理解东弥能力为何的两个人死了。
不过如果是被操纵的人,其实还有一个,那就是赌徒一之井贯太郎。他为了隐瞒使用透视能力的事实,结果被东弥操纵。这个男人至今下落不明。
然而——
「我和一之井先生对决时,场上有观众。」
东弥先一步走出电梯,回头露出笑容。
没错,那场扑克游戏有观众。那些人是当时刚好在场的赌场常客,他们也看到了一之井贯太郎被操纵的样子。
东弥并不知道那些观众是否了解超能力。不,不知道也没关係,重点是他们目击到一之井贯太郎被操纵并採取怪异行动。
「一之井先生输给我之后,如果向佛沃雷的某人求救,或是有基于善意主动援助他的人,或许会去向店里的常客打听吧。」
提供援助的某人从那些客人口中打听到当时奇怪的情景后,应该有可能推测到,如果一之井没有精神错乱,或许是被那名少年的能力操纵。
如果是被操纵,发动条件是什么?和魔眼用户一样,是通过四目相交吗?或者是接触对方?听说两人在对决前曾经握手。对了,一之井在做出异常行为之前,少年似乎问过:「你该不会真的看得到我的牌吧?」
佛沃雷的人应该知道一之井的透视能力。少年的提问和一之井的透视能力,这两点或许就是关键。推理进行至此,距离真相只剩下一步。
——原来如此,一之井是因为说了「没看到牌」这个谎言,才被操纵的。
「那个某人应该已经看穿到这个地步。还是说,推理的是副教授先生?」
弦一郎继续保持沉默。东弥说「算了,不重要」,继续问:
「你是不是也刺探过公安和内阁情报调查室?监察官先生虽然替我们留意,不过『试图避免情报泄漏』,就是最大的情报。」
因为可以由此猜想到,那或许是一旦了解内容就有办法反制的能力。
「于是佛沃雷的某人假扮成算命师来刺探我。那种情况怎么想都很奇怪,会让人想要知道她的真面目。如果对手——也就是我——具有操纵他人的力量,一定会想要强迫她说出真话。」
如果条件是接触对手,那么即使有些勉强,也应该会试图接触她。东弥没有这么做的话,至少表示「接触」不是必要条件。四目相交的条件也是同样道理。如果这是必要条件,东弥即使硬摘下她的长袍看她的脸也不奇怪。
少女没有被操纵。从这点应该足以得到确信,这名少年只能操纵说谎的人。
「呵呵呵……就算你说的故事完全正确,也没有回答最初的问题吧?」
「嗯,的确。」
到这里为止,只是在推测「鸟边野弦一郎如何得知戻桥东弥的能力」。说得极端一点,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也有可能是因为「公安或内阁情报调查室有间谍偷取情报」这种单纯的真相。
不论如何,弦一郎在IQ扑克游戏中躲过东弥的异能,说出谎言。
不过东弥笑着说:
「这一点很简单。说谎的不是你……不,那的确是你的声音,但那是录下来的声音。」
室内播放大音量的音乐、宣称「必须要打分数」而频繁改变姿势、用手遮住嘴巴笑的动作,全是为了隐藏在袖口的录音机。
在那个瞬间回答「不是」的不是弦一郎,而是录音机。
不巧的是,东弥为了防备魔眼而戴着太阳眼镜,由于视野太暗,因此没有注意到弦一郎的喉结没有动。东弥原本就失去右边眼珠,想必也有很大的影响。凭着难以掌握远近感的单眼,对于细微状况会比平常人更难以认知。
「不过这项解谜在这次事件当中,也只是旁枝末节而已。」
四楼没有人影,这是他拜託未练避免閑杂人等进入的结果。
没错,事件真相应该要在这间469教室谈论。
门上贴着新的公告,上面写着「除了鸟边野弦一郎与戻桥东弥以外的人禁止进入」,大概是弦一郎準备的。看来他也抱持同样想法。
东弥进入教室,坐在最中央的位置。相对地,弦一郎则站到讲台上。对于学生与教授来说,那样才是彼此的固定位置。不过,描述现在的两人关係最贴切的词,应该是「侦探」与「犯人」才对。
「呵呵……今天的课就来听听学生的意见吧,主题是在这间教室连续发生的可疑死亡事件。」
虽然有些戏剧化,不过年轻副教授的问题只有一个:「你知道多少事实?」
然而这个问题也很简单。
一旦察觉,就会发现事实单纯到令人惊愕。
「可疑死亡的真相已经变得明朗。或者应该说,我已经充分领教过了。那是『在特定空间让对手遵守命令』的能力造成的结果。问题在于,三名被害人之间没有共同点。」
「这一点只要问犯人就知道了吧?」
「嗯,但事情没有那么单纯。在这间教室杀死三人的犯人说:『那三人强暴了自己的朋友,杀死了她,所以那些家伙死有余辜。』不过,那不是事实。」
不,这个说法也不太对。
的确有那样的事实。
但是——
「犯人前田诚的朋友中川惠子的确自杀了,而且大概也曾经被人强暴。只是强暴她的不是那三个人。」
为什么被害人之间没有共同点?
那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是犯人自己搞错了。
没有链接正是他们的链接。
「我昨天晚上通宵熬夜,拚命调查,还请有些可疑的上司和挚爱的朋友帮忙,结果发现更有趣的事。半年前,另一所大学的男学生们强暴了某个少女。据说是因为那名少女捏造色狼案件,害得他们的朋友身败名裂。」
「那个少女就是中川惠子?」
「也不是。不对,应该说的确是她,可是又不是。被强暴的少女是中川惠子,但是捏造色狼冤案赚钱的是另一个女生。」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
A对B抱持某种怨恨,进行复仇。但是A以为是B的人物,实际上是完全不相关的C。简单地说,就是认错人。C的朋友D要向A报仇,可是D以为是A而攻击的对象却不是A。
这就像是一路扣错扣子。原理上类似交换杀人,各个事件出现的人物稍微有些不同,也因此没有人能够掌握事件全貌,但又各自进行错误的复仇,扩大被害範围。
没错,东弥自己就说过了。
『在京都的某间大学,有个大学生酒后驾车,撞死了老先生,可是上同一间大学的学生都没什么反应。另一所大学有学生侵犯小学生的时候,同大学的学生反应也只是「好可怕喔~」。大阪的女大学生被传言靠诬告色狼赚和解金的时候也一样。小珠,妳知道每年有多少人自杀吗?这所大学和我念的大学,去年应该都有人死掉,可是没有人记得。事情就是这样。』
没有人记得的一件件事,以扭曲的方式产生关联性。车祸、性侵未成年人、色狼冤案、强暴、自杀……单看每一起事件只是常见的不幸,却奇妙地链接在一起。
悲剧的连锁。看似偶然的复仇剧。
然而,如果不是偶然呢?
扭曲因果、造成这种结果的人物,就是这个男人——鸟边野弦一郎。
「呵呵……这个推理很有趣,不过并非现实。」
「不,这是无比现实的情况。当一个人被愤怒与憎恨支配,视野就会变得狭窄。这时只要得到『那家伙是犯人』的情报,即使不确定,也会採取行动。」
曾经有过这样的事件。
有一天发生了一家四口被杀害的残忍事件,然而犯人因为未成年,因此没有公布长相与姓名。群情激愤的网民找出犯案少年的身分并公开,这个话题传到当地居民耳中,导致少年的家庭离散,少年则自杀了。
然后,在辨明少年是犯人的情报完全是子虚乌有时,这起事件早已被人遗忘。
另外也有这种例子——
有一群女高中生在电车上聊天时提到:「信用金库很危险喔。」这句话应该只是带有嘲讽意味、没什么特别意义,但是,听到这句话的学生当真了,询问家人与亲戚内容真伪。外行人当然不会知道银行的经营状况如何,于是她的家人与亲戚去找对这方面似乎比较熟的人询问,另外也在和他人閑聊中提到这家银行的话题。
结果变得如何?
某家银行被提出二十亿以上的存款,演变成差点破产的大事件。
事情发端的女高中生或许只是在开玩笑。她只说「信用金库很危险」,没有说是哪一家银行,也没有说经营状况不佳,但是这句话在扩散的过程中被加油添醋,最终真的导致一家银行差点破产。
「这是极端的例子,不过这种事很常见吧?」
因为自称「相关人士」提供的不实消息,导致艺人或企业遭到群起攻击;或是因为没有任何根据的阴谋论,导致政府遭到责难。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论是什么样的事件,由于在被逮捕的阶段就被当成真兇,这个人从小学开始的人际关係到现在的兴趣都会曝光。
正义是甜蜜的毒药。它会蒙蔽思考,使人无法判断是非。越是混乱、困惑的时候,这种情况越显着。人们大概是想要藉由绝对正义的行为,确认自己的立场吧。
明明绝对的正义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连我都知道,以前曾经因为『外国人把毒药投入井里』的假消息扩散,导致屠杀事件。在网路发达的现在,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而你是刻意引起这样的状况。」
是让对方看捏造的地下网站?还是在他周围散布特定的传言?或是更直接地对他说「我知道真相」、「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膨胀的被害心态与扭曲的正义感——任何人都拥有的正常情感,要是过度而失去自省能力,就会化为暴沖的燃料。弦一郎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只是指定前进的方向而已。
朝向完全错误的方向。
让一切都无法吻合。
「……呵、呵呵呵、呵呵……」
弦一郎发出笑声。
那是各种悖德交织而成的丑恶笑容。
却又是无可救药地表露人性的表情。
「只能给你六十分。即使知道原理,能不能在现实中运行也是个问题。而且不知道我的动机。」
「嗯,你说得没错。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可是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甚至觉得之前自己不知道很不可思议。」
如果鸟边野弦一郎和戻桥东弥属于同类,行动原理也会一致。即使他人无法理解,他们依旧遵从内心深处的冲动生活。
亦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