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市。
这家串烧店位于府立鸭川公园南侧的贺茂大桥旁边,以价格亲民却能够吃到京赤地鸡和京野菜着称,古民家风格的建筑也受到好评,是不少名人也会造访的名店。
在稍微深入店内的地方,一名男子坐在从店门口看不到的吧台座位。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但不知为何头髮却已全白,而且毫不隐藏难以形容的独特气质。
鸟边野弦一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喝着日本酒。
两侧的座位坐着那对髮型很特别的双胞胎。两人各自的挑染与双马尾染成同样的色调,脸孔一模一样。他们和睦地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用筷子夹起料理。
明明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明明不应该存在。
「打扰了,教授——」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的老店主询问。
「教授,你的手机没开吗?刚刚接到电话,那个人说『如果教授在这里,希望可以谈一下』。」
弦一郎不知察觉到什么,露出笑容回应:「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店主把这句话当成愿意接电话,便暂时退到走廊布帘后方,然后拿着子机回来。
店主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位大学教授常客,就是夏初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幕后黑手,更不知道他身上有无数教唆犯罪的嫌疑,正被公安警察通缉。
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好久不见的教授只是带着亲近的学生造访这家店。
所以当电话打到店里,他也只认为「大概是急事」,把听筒交给弦一郎之后就立刻离开。这是因为他觉得不应该站在一旁听。
包括店主在内,店里的人可以说很幸运。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被捲入麻烦。
「喂。」
『你是鸟边野弦一郎先生没错吧?』
「没错,我就是鸟边野弦一郎。」
问话的是女人——不,应该说是少女。这是没有听过的声音。或许只是自己忘了,不过对于没兴趣的东西,也不可能加以区别。
他之所以决定老实回应,只是因为觉得「好像很有趣」而已。
「呵呵呵……我不打算跟连名字都不报上的人说话。基本上,就算不是我,碰到这种情况,也会要求对方报上名字吧?」
『很遗憾,我跟那孩子不一样,对于在别人的主场比赛没兴趣。我不打算遵守你的规则。』
「那孩子?」
少女愉快地、或者应该说是得意地说:
『你应该记得不久前才打败你的对手吧?』
原来如此,是跟他有关——弦一郎理解了。
她指的应该是那个有趣的少年,戻桥东弥。同族、同类——称呼方式不重要,不过那样的对手的确无法忘怀。
「你也真大胆,竟然在那种地方悠閑地享受晚餐。我知道你在几天前才在池袋被目击,发展为追逐剧,引起不小的骚动。不过那是你故意的吧?」
逃亡中的犯人出现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当然会被认为是为了躲避调查员耳目而逃。
然而这正是陷阱。他故意反向利用这个常识,刻意留在离事件现场很近的街上。预期他会逃到国外而在各地机场埋伏监视的警察,等于是完全白费力气。
日本有句谚语:「烛台底下往往是最幽暗的(比喻离得越近越难看清楚)」。说起来很简单,但是如果没有相当大的胆子,就不敢採用这种手段。更何况这家店是弦一郎常光顾的店,依照常识应该会最早被盯上。
不,他正是反过来利用这项常识。
或者是他相当确信这里没有公安?
「我不知道妳是那家伙的朋友、伙伴还是情人,不过妳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吧。「绿眼怪物」是什么人物?』
弦一郎把只吃了一口的鸡肉料理让给双胞胎,再次发出笑声。
「……原来如此。那个少年和那家伙搭乘同一艘船吧?希望不要成为死亡航行。」
『你如果不回答,就会先踏上通往阴间的道路。我完全不介意打一一○报警。』
「呵呵。如果妳做出这样的选择,我的确有可能会死,但是妳也得不到情报。」
『所以你认为自己佔上风?你错了。现在拥有决定权的不是你,而是我。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在哪里,可是你却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只要稍微谈谈你的伙伴……不,应该说是同僚的消息,就可以减轻死亡的风险,应该不算是太差的交易吧?』
「的确。不过我无法保证妳会遵守承诺,也无法信任妳。毕竟就像妳说的,我连妳是谁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你谈的内容正不正确,所以很公平吧?』
「既然不知道是不是真话,那就没必要听吧?」
『这就不对了。就算是谎言,也能从中得到一些信息。你说了谎这件事,就是最重要的真相。表面的相反未必是反面。人类的确跟你想像的一样愚蠢,这点我也同意,但是从毫无根据的传言、或是随之起舞的愚民,都能读取到真相的片段。』
「的确如此。」
弦一郎表达同意,意味着结束口舌之战。
「话虽如此,我也不知道那家伙的事,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我想我应该理解那家伙的本质。」
『这一点更重要吧。尤其是对于像他那种战斗方式的人。』
「呵呵呵……的确没错。」
弦一郎对正在吃料理的双胞胎说「差不多要走了」,然后继续说:
「一言以蔽之,那家伙是随处可见的人物。」
『你的意思是,行为虽然疯狂,似乎背离一般人的常识,但是和那孩子一样,精神特质非常普遍?』
「也可以这么说。妳似乎和戻桥东弥交情很好,所以我这么说妳应该会比较懂吧:那家伙和戻桥东弥是同样的存在,但是跟我却属于完全不同的人种。」
戻桥东弥和鸟边弦一郎是同类。
然而「绿眼怪物」虽然与前者相似,却与后者属于不同种类。
提出疑问的是在一旁听他们交谈的双胞胎。
「教授,这不是很奇怪吗?」
「对呀。A约等于B,且B约等于C,那不就是A约等于C吗?」
被称为「恶魔」的弦一郎似乎也疼爱自己的学生,拿起放在吧台上的纸巾,开始在上面写字。
他首先画了很大的十字,在交叉处写上0,在横轴旁边写上x,在纵轴顶端写上y。这是在数学课本中看过无数次的图形。
「你们在旁边听着……对了,在某处的某人,我不知道妳的年龄,不过妳懂函数吗?」
『如果是多值函数或多元线性回归之类的,我略懂一些。另外还有圣彼得堡悖论之类的。』
「呵呵,我讲的是线性函数。」
线性函数就是以y=ax+b呈现的公式。
决定x的值之后,就能得到y数值的图形,用几乎等于是冒渎数学家的粗糙方式说明,就是「直线」。即使没有很懂,大概所有人都在数学课本上看过朝着右上或右下延伸的线条吧。
「线性函数常常出现『相似的图』。为了让程度很差的学生了解,我就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吧。假设有往右上方延伸的直线和往右下方延伸的直线,乍看之下是不一样的,但如果差别只在于a是不是负数,那么图形的角度是相同的。」
他画了往右上延伸的线条与往右下延伸的线条,就像是在十字上画叉叉一样。
两条直线刚好相反。
「另一方面,假设有x、y从零开始的两条直线,虽然起点相同,不过视公式有可能一条坡度较缓、另一条较陡。另外也有起点不同、但性质却相同的图形存在。」
『问题在于要如何定义「相似」、「相同」吧?』
「没错。」
以此例来说,戻桥东弥和鸟边野弦一郎的图形角度相同,起点相异。在「顺从自己的冲动生活」、「只满足特定的瞬间」这方面两人相同,但起点——亦即根基却不同。
然而「绿眼怪物」却是起点相同,倾斜度不同。
他们从同样的根基开始,画着同样的死亡线,但前进方向却完全不同。
「那家伙是和戻桥东弥成对的存在,就像硬币的表里两面。起点虽然相同,却到达不同的地方,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green-eyed monster(绿眼怪物)』。」
弦一郎对思考中的少女继续说:
「感谢我吧。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知道那个少年和『绿眼怪物』战斗时谁会赢,不过决定胜负的应该是倾斜度的差异,也就是到现阶段之前的经验差别。」
鸟边野弦一郎说完就挂断电话,接着说「买单」并离开座位。双胞胎的份大概会理所当然地由他来出吧。
就像普通的大学教授。
就像短短几个月前。
✛✛
就某种角度来看,戻桥东弥可以说是为了和「绿眼怪物」对决而上船。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不同的怪物。
看到那彷彿完全沉浸于憎恶的眼睛,就知道他已经失去人类的心灵。单眼男人一之井贯太郎冀求的,是要向把自己推落深渊的少年复仇。他的心智可以说已经疯狂。
换作常人,面对憎恶眼神与无数伤痕营造的压迫感,大概根本无法站上对战的舞台。
东弥露出笑容,以过度轻佻的语调说话。
他这个人也相当疯狂,不会为了这点程度的事情畏惧。
「你丢掉眼镜没关係吗?听说你的眼睛不太好。在漫画里戴眼镜的人物会在认真起来的时候丢开眼镜,可是现实中不可能做那种事。不仅认真不起来,连眼睛都看不清楚了。」
「我是戴隐形眼镜。多亏某个人,戴上的时间减半了。」
「少了一只眼睛,当然只需要戴一边的隐形眼镜。」
男人笑了,少年也笑了。这是充满疯狂气息的笑声。
代打少女TERIKO•汀丝里对他说过,「你之所以很强,是因为你总是赌上性命」。赌王贾斯丁•班乃迪克特则分析,「如果没有拚上性命的决心,不可能当你的对手」。
也因此,一之井贯太郎应该是最适合当戻桥东弥对手的人物。
他和那时候不一样。
既没有大意,也不觉愉悦。
严肃而拚命——赌上自己的性命。
「很高兴看到你们这么要好。这样才有救助贯太郎的意义。」
「哦?这个人就是你在佛沃雷的熟人吗?」
「没错。不过我们也是朋友。既然他想要复仇,我也不吝于伸出援手。而且你们的对决一定会成为最棒的秀。」
「……果然是这么回事。」
进入房间的瞬间,东弥就察觉到,这里瀰漫着死亡的气息。
黏附在地板和墙壁上的黑色污渍大概是血迹,而且不是一两个人打架的结果,而是无数的人在这里受过伤。
没错,恐怕是「赌上了性命」。
「我听说过这里也有进行人口贩卖,不过这项情报大概不太正确。这里进行的应该不是一般人想像的人口贩卖,像是把可爱的女生卖到色情行业、或是把健康男人当成新葯实验品……之类的,而是让欠钱的人来赌博吧?」
「没错。话说回来,讲成人口贩卖太难听了,只是提供他们一夕致富的机会而已。」
不过如果是未练,大概就会这样形容吧——班乃迪克特自顾自地表示理解。
东弥的推测没错。
在这艘船进行的「人口贩卖」,就是赌上一生的赌博。让欠债的人挑战有生命危险的游戏,并且转播过程的视频。各相关团体的重镇会预测哪一个债务人获胜,或是单纯观赏哭号模样来取乐。
这才是这艘船的内幕。
这是绝对不能被揭穿的地下演出。
「为了不让你误会,我得补充说明,我并没有勉强他们去挑战。在背负一辈子还不清的债务时,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大多数的人即使要去舔别人的鞋子,也会选择乖乖还钱,只有少部分的人会挑战像这样的赌博。」
「只要骗他们参加就行了吧?」
『我是贾斯丁•「幸运」•班乃迪克特。胜利女神不会对说谎的人微笑。我总是会说明风险。』
譬如有可能失去眼睛之类的——他擡起嘴角说。
在这里的两个赌徒虽然原因不同,不过单眼都失明了。考虑到这一点,这样的举例未免太过残酷。
『而且还有别的问题。太无聊了。』
「太无聊?」
『没有价值的半吊子家伙即使赌上性命,仍旧没有价值,看了也不会觉得有趣。不过事实上,相较于欠债者彼此对决的机会,像我们这样的组织之间赌上利权对决的机会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