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两件好事。」
犬饲拿起装满便宜发泡酒及罐装水果气泡酒的超市塑料袋。
夜路上,走在他身边的谕吉一脸複杂。谕吉一只手也拿着超市塑料袋,他们预计接下来要到犬饲住的破旧公寓里喝酒。
犬饲的打扮一如往常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全身黑,谕吉才刚下班,所以一身西装。
犬饲说着「来庆祝一下,我请客,让我们喝个尽兴吧」离开研究室是晚上七点的事情。就万年缺钱的他来说,如此慷慨还真罕见,但他带着谕吉前往的既不是义式餐厅也不是法式餐厅,而是七点到八点全店限时打八折的超市。即使如此,他愿意主动打开平常很少打开的扁薄皮夹,应该要心存感谢了吧。
「难得要庆祝,到我家庆祝不也可以?一顿饭我也能——」
「你不是说新来的女佣是个不折不扣的破坏神吗?」
「啊啊……应该不能拿真壁阿姨的料理来比较吧,而且还只是新人啊。」
「而且是我要庆祝,去你家也很怪吧。」「这样说也是啦。」
声音雀跃的犬饲腋下夹着一个四号褐色信封。
里面是特权法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序号○○七,犬饲的徒弟,一位实习学者终于登录为罪犯侧写师了。
「而且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一年只有一次的昆布之日。平常要四百圆的昆布条只卖一百五十圆的重要日子,怎么这么值得庆贺啊!」
「很好吃嘛,昆布……就喜欢麸胺酸这点来说,你也是个道地的日本人啦。」
谕吉傻眼地低头看着露出塑料袋外的大量昆布条。
「啊……」犬饲突然停下脚步,不知怎地开始探找口袋。
「咦?怎么了?」
没发现他停下来仍继续往前走的谕吉转过头问。
「谕吉,糟了……我好像把房间钥匙弄丢了。」
「什么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谕吉的惊声大叫在月夜里迴响。
「你、你应该是忘在研究室里了吧?」
「就算是这样,谕吉,现在几点了?」
谕吉看了左手的手錶。
「……八点十二分。」
「帝真大学除了本馆之外,所有设施都在八点关馆。怎么会这样,我们似乎得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中,单手拿着气泡酒寻找秋季四边形了。」
「你要两个年纪不小的男人肩并肩找飞马座吗?那可一点也不浪漫啊,如果这样,去超商通宵看杂誌还比较实在。」
听到这句话后,犬饲灵光一闪:「超商……对啊,超商啦。那家伙打工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我正好要把这个拿给她,顺便能拿我的『公寓』钥匙,一举两得。」
这个就是指犬饲手上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他的徒弟平常为了生活到处打工,学者其实是不赚钱的工作,虽然国家会以「研究费」为名义提供补助金,但与普通上班族相比,根本微不足道。犬饲在帝真大学当副教授有几门课上,还有一点收入,所以目前还能过上最低限度的生活,但据他所说「要是被赶出大学,我就到新宿去替女人斟酒吧」,所以谕吉觉得,适用特权法查案时,应该要给予他们酬劳才对。
犬饲转身前往宅区里的超商,谕吉也慌慌张张追上去。
「她现在只有在超商打工吗?」
「早上是车站清洁员,中午到晚上在超商打工,深夜……前一阵子应该还在居酒屋工作,但听她说和店长起争执,之后就不清楚了。哎呀,我有跟她说,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和黑道扯上关係。」
「好可怜,你也对她再好一点吧。」
「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对活人抱有特别感情。」
「对我也是吗?」
犬饲没有停下脚步,看着身边的儿时玩伴。
「我也想说大概只有我觉得你是特别的朋友啦,啊~~我什么也没说,好啦、好啦,小秀是心理学家嘛,大概也只觉得我是检察单位的人脉,或是数据源吧,在你脑海中,身边所有人都是实验品!」
「……你干嘛突然闹彆扭啊。」
「小秀也变成一个薄情的大人了。变老真让人讨厌。」「什么啦?」
就在互相拌嘴说着「明明就同年啊」时,两人抵达公园对面的超商。
「时机不巧,那家伙似乎五分钟前打卡下班了。我还以为她工作到九点,原来今天到八点啊。她可能已经去下一个上班地点了,而且她也没有手机啊……」
走出便利商店的犬饲难过地愁眉苦脸,谕吉刻意不说,但从他想着要靠徒弟手上的备份钥匙这一点来看,这家伙也是个不成材的师傅啊。
「虽然有点冷,不过我们就在公园的长椅上喝酒再回……咦?」
「怎么了?」「没有啦,总觉得……好像有人在那边。你看,公园那边的树丛旁好像有人蹲着——」「Shut up!」急迫的声音制止他。
谕吉表现出「干嘛突然那么大声啦」的不悦感,转过头看。
这是个只有公共厕所和老旧长椅的小公园,也只有一个路灯,且萤光灯泡大概很久没换,一亮一暗闪个不停。唯一一棵大树大概是樱花树,叶子早掉光只剩下树枝的剪影,在灯光照射下显得诡异。白天也就算了,晚上感觉这里会出现什么不好的东西。
犬饲背靠在超商墙壁不肯离开,样子和平常不太一样,忙碌滑动百圆打火机的滚轮,尝试点燃Surya Mild,手指动作显得相当心神不宁。
原来是这样……谕吉扬起嘴角。
「小秀,你在害怕啊……」
「我才不相信这种的那种东西咧。」不知是否多心,他的声音有点变高。
「欸,转过去看看啦,那说不定是鬼耶。」
犬饲吐出飘动的白烟,努力装出冷静的表情。
「听好了,谕吉,觉得有鬼只是大脑的错觉。根据国外进行的实验,让一个人蒙眼单独待在房里,接着对他大脑的感知部分发送信号,他就会表现出被鬼魂类东西袭击的反应,敏感的人甚至会陷入混乱。待在阴暗处,可能有别人在,也没有可依赖的东西等不安要素交叠下,只要对大脑的感知机能稍加刺激,人类就会感觉好像有鬼。」
「我听不懂太困难的事,但那应该不是错觉喔……是小朋友吗?」
小小身影的上半身钻进树丛中,似乎正在挖洞。
「那个声音……秀树……?」
阴沉的身影顿时停止动作,最后滑溜地站起身。听见细软的女性声音喊自己的名字,吸到一半的香烟从感情停止的犬饲手上掉落。
双手拿着铲子与水果刀的年幼少女狠瞪了这边一眼,沾满泥沙的鲍伯短髮非常凌乱,根本搞不清楚浏海和后面头髮的差别。整体来说只有皮包骨的单薄身体,上半身往前弯成ㄑ字形。
薄唇的嘴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出来……那是——蟾蜍的脚。
「呀!」就连谕吉也有点害怕了。
「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啊?」
少女步步往这边接近,彷彿从黑暗中往上爬的声音。
「什、什么啦……是妳喔,别吓人啊。」
犬饲看见熟悉的脸孔安心鬆了一口气,谕吉则是看着垂在她嘴角的物体无言以对。那早已失去意识而一动也不动,她似乎是在公园里挖出正在地底冬眠的蟾蜍。证据就是她的铲子上还沾有湿润的泥土。
她看也不看谕吉,跑到犬饲身边,无比雀跃地抱住他。
嘴中叼着刚得手的猎物,相当骄傲地给他看。
「秀树你看……这只青蛙看起来很好吃吧?」
「妳找到大猎物耶,都市里的蟾蜍可是很贵重的呢,妳要拿去炸吗?」
「还很新鲜……做成生鱼片如何呢?秀树要吃吗?」
「我比较喜欢煮熟的耶。我们预定接下来要喝个痛快,正刚好。去妳家,妳把那煮来给我们吃吧。」
「我家……你要来我家吗?喂,生的真的不行吗?」
她把铲子和蟾蜍一起拿在左手,不慌不忙拿出蝴蝶刀抵在犬饲脖子上。她充满热情的眼神是看着深爱男人的眼神。她陶醉带热的眼往上看犬饲,拿银色刀片抚触他白皙的肌肤。那是只要手稍微不稳,就会切断颈动脉的恐怖位置。但犬饲不为所动,甚至还从容地抚摸她浅色的头髮安抚她。
「用……炸……的。」犬饲握住她的下巴,很下流地往上擡高。
「讨厌啦……你真是的……男人还真是喜欢吃炸的东西耶……」
「那、那边那对师徒!别忘记男女有别,这里可是公共场所啊!好了,分开分开!话说回来,我还以为是她有你家的备份钥匙,你才来借钥匙的,不是这样吗?你一开始就打算跑去她家吗?绝、绝对不能这样!」
谕吉额冒青筋挤进两人中间,蟾蜍因为这一撞惊醒,挣扎着从她手中滑落,在柏油路上跳了几下,一溜烟就逃了。至此,她才终于发现谕吉的存在。
「什么啊……你也在啊。千圆钞。」
「不是千圆钞,是谕吉(万圆钞)!别搞错我的名字啦,我们见过很多次面了吧!」
态度明显与对待犬饲不同的这个少女,外表年幼到甚至可能让人误认为国中生,但她早过二十岁,名叫西城瑠衣。她几乎没有自己的衣服,总是拿打工地点的衣服换着穿,所以现在也还穿着超商制服。因为一些原因,她没有家人,犬饲在七年前成为她的监护人,她现在自己住的公寓也是用犬饲的名义租用。
「看妳在找食物,那妳今天的打工都结束了?」
「嗯……现在还在找深夜的工作。」
瑠衣柔顺地闭上眼睛,脸颊在犬饲胸口磨蹭。
「妳可别去声色场所啊。」
「才不会咧,因为啊,我已经决定第一次要给你了嘛……」
瑠衣全心全意爱着犬饲,至少从谕吉认识她那时起,她的眼里就只看得见犬饲。而犬饲对她就像父兄,毫不吝啬投注无偿的爱。
不知是谁会先发现,这份「爱」有着绝妙的方向性差异呢?
瑠衣问「有什么事要喝酒庆祝吗?」后,犬饲这才想起来,说着「对了」把信封交给她。她的小手抛开蝴蝶刀,说着「这什么啊」接下信封。
「瑠衣,恭喜妳,妳的努力终于获得肯定。从今天起,妳就和我一样是罪犯侧写师了。听好了,妳会和我一样,接受警方或检方的委託,为国家工作,身为第一位女性罪犯侧写师,妳可别丢脸,要大显身手啊。」
「和秀树一样……好开心!嗯,我知道了,我会努力……」
她陶醉地染红双颊,只看这一幕,还真是美好的师徒交互呢。
史上最年轻且是第一位女性罪犯侧写师诞生的背后,深受犬饲功绩的影响。她可是至今解决无数困难事件的犬饲徒弟,审查与管理特权法的官僚也对她很期待,她终于得以迎接这天到来。
瑠衣住在三坪的一房公寓里,厨房很小一个。因为穷,所以和师傅犬饲一样几乎没有私人物品,但与犯罪、心理学相关的泛黄书籍高高堆在房间四周。这是犬饲已经不看,让给她的二手书。她似乎在没有打工的短暂私人时间里认真遍读,每本书都被翻髒了。
瑠衣穿着超商制服倒在扁薄的被窝里睡觉,侧身缩成一团的睡姿,就像个可爱的孩子。
似乎从早到晚工作累了,一进房间,几乎无意识地对犬饲说「你可以侵犯我喔……」后,立刻倒地熟睡。
「处男,怎么啦,在女生房间里静不下来吗?」
「可可、可、可以冷静喝酒的你比较奇怪吧。」
谕吉如吉娃娃般轻轻发抖地跪坐在房间角落。
光要把他抓进瑠衣房间里,他就已经大叫吵着:「又没有交往,怎么可以进去女生房间,这太渣了!」最后是瑠衣低语着「千圆钞闭嘴」朝他肚子挥拳让他昏过去后,犬饲扛起他丢进房里。师徒漂亮的联手合作,终于让谕吉生平第一次踏入女生房间了。
「虽然说是女生,瑠衣又不是四处会有的那种,身上有甜甜香气的女生。」
这房间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所以他们把瑠衣的鼾声当背景音乐,拿昆布条当下酒菜举杯庆祝。犬饲盘坐在晒成褐色的榻榻米上,把买来的大量铝罐堆成金字塔。
不只是在家里喝酒,也好久没这样两个人单独喝酒了,上一次或许已经是犬饲刚从美国回来那时了吧。
「但是,话说回来,看到这家伙就会想到我回国后,第一次接受适用特权法案件委託时的大失败,哎呀,那真的是个很头痛的事件啊。蛋糕体没能好好膨胀起来……做甜点真的很难耶,谕吉。」
酒量好的犬饲不知何谓酒醉,已经开第二罐气泡酒了。
「罪犯侧写师烤蛋糕的事件是什么啊?」谕吉口中的酒全喷出来。
「我和那家伙的回忆,哎呀,只是稍微想起来而已。」
犬饲说着「一喝酒就会让人变得惆怅呢」,他的细长眼睛也跟着缓缓瞇细。
谕吉嘴唇抵着气泡酒的罐口,直直瞪着他。
「干嘛啊?谕吉,你那什么眼神。」
「你真的没有对瑠衣下手吧?」
「我虽然和你不同,不是处男了,但很不凑巧,我对活着的女人没兴趣。」
「从刚刚开始就处男处男的叫,听好了,处男可是很值得自豪的。」
「喔,要开始了,又要说那个啊。很棒喔,你开始醉了吧?」
虽然脸还没因酒精泛红,谕吉已经觉得自己开始口齿不清了。
「我想要对女性保持绅士态度,我没有在说你不珍惜女生。日本的风气中,多少有男生应该要早点抛弃童贞的压力,但我认为,就该把第一次献给最爱的女性啊。就算技巧不好又怎样,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真诚的爱。男人啊,笨拙正好。就该花时间,用上精神、身体所有一切来表达爱意。」
「哎呀哎呀,就是这样,我才说对女人怀抱幻想的男人啊……喂,你电话响了。」
震动模式的手机在谕吉口袋里震个不停,拿出来一看,画面显示某孽缘男人的名字,谕吉嘟囔着「要散会了」。
「喂……是的,欸,啊,不……那是……喔……」
电话那头的人明明看不见,谕吉每次应答时都会跟着点头。
感觉会讲很久,犬饲手拿第三罐气泡酒,走到熟睡的瑠衣身边。
正值深秋时分,这段时间晚上特别冷。虽然是有破洞的破烂棉被,但有总比没有好,犬饲小心不吵醒瑠衣,轻轻替她盖上。
「小秀真的好温柔……」
谕吉突如其来的自言自语带着哑声,彷彿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声音传进犬饲耳中。就算是醉言也过分哀愁,感觉不对劲的犬饲转过头去,只见谕吉抓着手机的手无力垂下,视线看着远方。那是不知在看哪里的虚幻眼神,但他嘴角微微扬笑。
「工作上的电话没事吧?」
「啊,对、对啊。小秀,怎么办啦!我可以找你商量吗?」
光彩回到眼中的谕吉突然陷入沮丧模式。
「商量啊。」犬饲嘴唇弯成ㄟ字形,老实说要「委託」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