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稳的橘色灯光照射下,西城瑠衣一脸紧张。不擅长应付不习惯的寂静也是理由之一,瑠衣扭扭捏捏地把手背在身后,脚尖勾弄地毯。眼前的老教授专注地连老花眼镜掉到鼻尖也没推回,一字一句严格地确认她拿来的论文。
山田教授的研究室整理得非常乾净,「学者研究室」的严肃感和瑠衣的庞克装扮太不协调,她从进房起,就表现出「我真的可以在这里吗」的坐立不安感。光是高中也没毕业的国中学历,就已经很难走进大学这个场所了啊。
过一会儿,山田教授吐了一口气,拔下老花眼镜。瑠衣绷紧身体。
「妳的着眼点很棒呢,真想让我的学生看看。」
「谢、谢谢……您……」
瑠衣战战兢兢窥探山田教授的样子,老教授深深坐在皮椅上,对瑠衣露出彷彿看着孙女的温和微笑。他布满皱纹的双指,很慎重地翻动瑠衣花上整整两周时间,边揉惺忪睡眼边写出来的「久坂部百合子的犯罪心理学分析与推测」。
——没想到竟然有幸让秀树的师傅看我的论文……
犬饲外出参加学会,不知道这件事造访研究室的瑠衣,看见门上贴着「今日外出参加学会」的纸张,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学会……他明明说他讨厌学会啊……
昨天和前天也在两个打工的「空档」时间来这里,但门上贴着完全相同一张纸。总觉得不安的瑠衣——因为她没有手机也没有家用电话——用公共电话打到犬饲公寓,但转接答录机,而且还是连续三天。即使如此,犬饲也没有在发现有来电后到瑠衣的公寓找她。
『欸,秀树你在哪,听到留言后来我的房间,不管几点都没关係——』『我有不好的预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如果是我想太多就好了——』他似乎也没有听见她留下的悲痛留言。
瑠衣手指划过纸张上的文本,这是犬饲的笔迹。
之所以急忙完成与久坂部百合子相关的论文,是因为听见「他」遭到逮捕的消息,怎样都没办法平抚心中的嘈杂。
老实说,她想要看见犬饲的脸安心,想让他摸头说「妳别担心」。
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发生「这种事情」,犬饲肯定比谁都伤得深吧——如果只有这样还好,正因为和被逮捕的「他」关係密切,警方和检方会不会怀疑他也与事件相关呢?
对瑠衣来说,「他」被逮捕并非事不关己,她好想快点看见犬饲的脸,听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这神经绷紧的紧张每一天解脱。
「千圆钞这个笨蛋……秀树更笨……别让我担心啊……」
眼泪快溢出眼眶,她突然蹲下身,纸张散落在她脚边。
突然感觉有人帮她捡起来,瑠衣吓得擡起头,但那不是犬饲,是微笑着对她说:「妳这篇论文看起来挺有趣的呢。」的山田教授。
「喔……妳胸前的卡片,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七啊。秀树的徒弟就是妳啊。我之前还以为妳是学生助理呢。」
瑠衣爬过去,如攀住浮木般抓住山田教授的白袍衣角。力道大得弹飞胸前的夹子,罪犯侧写师登录证「啪沙」一声掉在地上。
「那个,千圆钞……不是,是谕吉龙一郎的事件会变成适用特权法的事件吗?杀了谁?那个……他为什么会被逮捕?啊啊那个……」
「冷静一点,谕吉龙一郎是因为杀害佣人以及弃尸的罪嫌遭到逮捕,他在警方侦讯时全部认罪了。他似乎也说二十五年前母亲的自杀责任也在自己身上,大概不久后就会被移送地检署起诉吧。很遗憾,这件事情没办法适用特权法。新闻报导中可以知道的就这些了吧。」
「怎么这样……那秀树呢!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啊?」
「我什么也没听他说,远地正在举办学会是真的。但他到底有没有去参加就不得而知,真是的……那家伙别乱来才好啊。」
「乱来?」瑠衣的眼神因不安而动摇。
「没有适用特权法的事件,再加上没受到委託的罪犯侧写师要是做出妨碍搜查的行为,就会因为妨碍公务与违反特权法遭到逮捕,最重可以判处有期徒刑。唉,我也希望他没笨成那样啊。」
瑠衣的情绪因为震撼而不安起来,犬饲和谕吉,他们两人——有可能就此消失。
硕大的泪珠染湿山田教授古旧的白袍。
「不要……唔……我已经……不想要再变成一个人了……」
「唔呣……你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很深、错综複杂的状况啊。」
山田教授偷偷叹一口气,她脆弱又虚幻,彷彿下一刻就要崩毁,教授轻轻抚摸她的右肩说:「跟我来吧。」邀请她到自己位于顶楼的研究室。
「——西城瑠衣。」
「是……是的。」
日本犯罪心理学的第一人——被这样厉害的人物郑重呼喊名字,虽然感到无比光荣,但因为心灵依靠的监护人不在身边,她紧张得岔音了。
「妳将来想要做什么?是想要做研究吗?还是想要当讲师呢?」
「我、我吗?将来,我没想太多耶。我才不可以……有梦想之类的。因为我……对我的家人——」
「别看秀树那样,他以前可是全身刺呢。听说他在美国时常跑到贫民窟去,在那边游荡寻找死在路边的遗体。真是的,放着他不管就太危险了。刚回国那时,那家伙动不动就乱来,我都数不清去警局替他道歉几次了,而他现在可是站在许多学生面前执教鞭呢。虽然已经平稳许多……但他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秀树的梦想?」
食慾、性慾、控制欲、出人头地的慾望、佔有慾……等各种人类的慾望,给人慾望淡薄印象的他,其实内心也潜藏着热情吗?犬饲老是不正经,不太愿意对她述说自己的内心,所以瑠衣十分感兴趣地眼神发亮。
「那家伙的梦想,就是无止尽对战下去。」
「?」那不是瑠衣期待的答案,她不明就里地歪过头。
「西城,妳的经历我刚刚已经听说了。即使妳已经接受社会的裁罚,在秀树援助下更生,但妳犯下的罪不可能获得原谅,也绝对不可能修正妳已经受伤的人生。妳的生命受到少年法保护,但妳不是捡回一命,请记得,妳的生命是这个国家的人们保护下来的。成为罪犯侧写师的妳,将来肯定有受妳保护的生命。问妳将来想要做什么是想知道,妳接下来在社会上抱着怎样的想法,想要怎样战斗下去。」
「战斗……也是梦想吗?」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谁拚命,为了谁培养出战斗的能力。这应该也能说是将来的梦想吧?」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为了谁——
我……我要为了拯救我的他。
瑠衣轻轻握住在胸前发光的全新罪犯侧写师登录证。
对啊,自己已经和他相同是个罪犯侧写师了。序号○○七,这个号码的顺序没有任何优劣——现在的我,可以为了他战斗。
「原来如此,妳一心爱着秀树啊?」
突如其来的恋爱问题,令瑠衣慌张狼狈地红了一张脸。
「但是那家伙会对小十三岁的小朋友有兴趣吗?」
「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瑠衣认真地鼓胀双颊。
「没错没错,像这样努力挣扎地填补年龄差距,也是种战斗喔。」
山田教授对两个年轻人的恋情发展相当感兴趣,不管继续被问下去还是被捉弄都很害臊,瑠衣「咳哼」清清喉咙。
「那个……正如您所说,我喜欢秀树。但我之所以成为罪犯侧写师,是因为我希望能在他挫折、烦恼时,可以和他一起生气、哭泣、支持他。秀树总是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很强大、温柔,但他本质和我相同,只是个人类……」
「秀树是这样支持着妳吗?」山田教授的眼角绽放笑容。
瑠衣突然回想起犬饲和谕吉并肩行走的背影,咬紧下唇。
记忆中的他们总是不肯轻易放弃﹑持续战斗着。
自己又如何呢?瑠衣握紧拳头。
「如果这个事件可以适用特权法,有办法推翻谕吉龙一郎的自白吗?」
山田教授的眼角挑动了一下。
「记住,特权法的背景中有『国家公务员的优越』,我们再怎样都是一般人,万一出现了适用特权法的事件,决定罪犯侧写师可以参与到哪种程度的,都是委託者。」
「我们能不能和嫌犯说话,全取决于委託方的警察或是检察官吗?」
「首先,得要先私下去找国家公务员,让这件事可以适用特权法啊。」
「有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吗?」
瑠衣很客气地努力挤出细声,但也毫不隐藏她的厚脸皮询问。
「直接问啊。」山田教授感到很有趣似地笑个不停。
「妳的才华可能更胜秀树呢,话说回来,那是什么啊?」
教授指着她脚边的小捕虫盒,「这么说来,我完全忘记了。」瑠衣这才想起来,拿起捕虫盒,怯生生地递给山田教授。
「原本是想要让秀树打起精神来,所以才抓来的伴手礼。如果您不介意,请您享用吧。秀树喜欢炸来吃。」
「享用……唔?你们平常是吃些什么啊?」
吃光秋季美食,肥得和球一样的蟾蜍发出「啯」的叫声。
*
谕吉移送地检署了,再过不久就会起诉。
犬饲在那之后提出好几次会面要求,但谕吉本人拒绝,至今尚未见到面。就在这段时间里,接到山田教授的联繫。
只有现场的搜查,能够适用特权法了。
口中吐出的香烟白烟,融化在铁灰色的空中。
犬饲踌躇着,只要弯过转角就是目的地,他的脚却无法动弹。
抽完第二根烟,把烟蒂塞进随身烟灰缸中。当他想要叼起第三根Garam时,「他」的声音在脑海中阻止他——小秀,你抽太多了。他搔乱交杂白髮的黑髮,「啊啊,可恶啊。」把烟盒塞进屁股口袋。
「呜喔、啊!」突然有人从背后揉了他屁股一把,犬饲脚步不稳。
「干嘛啊。」他烦躁地转过头,只见叼着褐色雪茄的山田教授,露出「恶作剧成功」的表情朝他比YA,犬饲很尴尬地别过头。
山田教授叹着气,慢慢吐出苦涩的烟后,「你的反应比平常还无聊。」探头看向表情僵硬的犬饲。
请学生把犬饲叫到这里来的人就是山田教授,迟迟不见徒弟抵达,不耐烦的教授只好从犯罪现场往回走。
「你还是抽那种甜得要命的烟啊,根本就是要人来找你嘛,连我那里都能闻到味道了。」
「……非常不好意思。」
「那什么不冷不热的回答啊,已经习惯我色色手指的你会回以这么普通的反应,就证明你心里很混乱。」
「这当然会混乱啊……遭逮捕的可是那家伙耶,反正普通人的我们根本……」——犬饲还没说出口,这一瞬间,雪茄从山田教授的口中掉落。
在柏油路上弹跳的雪茄,和巴掌声交叠。
这一掌似乎让犬饲咬破嘴巴,眨眼后,被打的脸颊阵阵作痛。
「喔,手果然会麻耶,这是我『第二次』打你了啊。」
山田教授笑声爽朗地甩甩右手。
「这比你在美国打我的那一击还有效……」
犬饲声音僵硬地回答后,用拇指指腹擦过嘴角。指尖染上一点红。
彷彿烟火在眼前迸开般清醒了。
——没必要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一起保护吧。
这句话盘旋在他脑海中无法离去,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他痛痒。
山田教授的圆眼镜反射光芒,转过身去。「跟我来。」他率先迈开脚步,那小却宽广的背影不允许犬饲拒绝。
「老师好强喔……没有让老师感到恐怖的怪物吗?」
「没有,如果有,那就是——我自己了。」老教授呵呵笑着回应。
语气和平常相同无可捉摸,所以犬饲没有发现他那恐怖的眼神。山田教授在事件前,就会露出他身为专业的本性。
现在仍是现役——猛虎般闪闪发亮的双眼中,有着符合被誉为日本第一位,也是最恐怖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一的狰狞。
「你别想要有第三次,你老是这样,我要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啊。」
犬饲领会着瀰漫口中的血腥味,朝着教授的背深深一鞠躬后,追上前去。
*
两位警察站在谕吉邸的巨大正门前,现在看起来有点寂寥。
事件现场就是走过大门后的广大花园。
「总是得走个形式,看,我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一的山田誉。」
「同为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犬饲秀树。」
警察向早已为了调查进出现场的山田教授敬礼。犬饲戴上黑色手套,跟在山田教授身后,随意让警察看他胸前的登录证,打算跟着走过大门时,却被警察一句「请等等」拦下来了。
「犬饲,你不就是嫌犯的——」
山田教授早已料想到会这样,他立刻轻拍警察肩膀。
「我也一起啊,而且就算是嫌犯的朋友,这家伙是以罪犯侧写师的身分,进入适用特权法的事发现场。他很清楚要是有什么差错,就会失去社会信用。如果你们不相信也可以跟着来。要不然也可以联繫警察厅长官,但被骂的人应该是你们吧?」
「非、非常不好意思!」
两位慌张的警察立刻诚惶诚恐地往后退。
山田教授钻过黄色警戒线,犬饲则是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