谕吉龙一郎走在位于高井户的帝真大学校园内,沉重脚步显现他从未有过的不悦。检察官象徵的秋霜烈日徽章,就在他量身订製的初剪羊毛义大利制西装左胸口闪闪发亮。但他徽章上的菊叶是银色,和一般检察官的金色不同。
「……啊啊,又是副检察官先生啊。」
閑閑没事做的男性警卫拖着垃圾袋在二号馆警卫室旁,捡学生随手乱丢的空罐与口香糖时,发现几天就会来访一次的访客而擡起头。
「今天一定要让我签名!」
「不,你靠脸就可以过去了。」
学生与教职员以外的人来访时,就要在访客名簿上签名。但谕吉不是一个月而是一周来一次,频繁时更是隔两、三天就会来一次,所以几乎被当成大学职员看待。即使如此,正经八百过头的谕吉,每次来访都想要签名,所以和男性警卫的这段对话几乎是固定桥段了。
「不,今天呢,我要确实留下我是为了那个笨蛋前来的确切证据!」
谕吉搔乱继承一半英国人血脉的浅棕色头髮,「啊啊真是的!」他似乎想起什么讨厌的事情,清澈的眼睛气得上吊。感觉不出早已三十五岁的娃娃脸彻底垮下来。
「你和犬饲老师吵架了吗?」
男性警卫罕见地对他们的关係表现出兴趣。
「并没有!没有吵架啊!」
谕吉脸上的青筋一条一条爆出来。
男性警卫察觉到「啊,这是副检察官单方面发火啊」。
不小心碰到可能会被烫伤,警卫没继续吐嘈,随便扫一扫后回到警卫室,隔着柜檯递出访客名簿与笔。
「那只有这次特别让你签,準备签名单也要钱啊。」
「太棒了!小秀你给我记住……这就是要写在你的丧礼签名簿上的名字!」
谕吉边念恐怖的台词,用力刻下日期、时间与名字。但还是无法隐藏他的好教养,笔迹中虽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气,仍旧相当端正,漂亮如字帖。
男性警卫发獃低头看见谕吉的好身材与充满生气的身影,脑海中闪过「可惜的帅哥」。
男性警卫这才发现一件事。
「你今天的包包真小耶……」
谕吉龙一郎正在写「郎」这个字,听到男性警卫这句话擡起头。放在柜檯上的手拿包扁扁一个。
「我今天不是来找那个笨蛋变态玩。」
「那你今天来干嘛?」警卫忽视了他在笨蛋后还加上变态。
「我是来扁他一拳的啦。真是的,我完全无法压抑这股怒气。」
最后的「郎」字完全变形。
「可别在大学里杀人啊。」
「我无法保证,要是手滑就麻烦你善后啦。」
谕吉露出不耐与玩笑参半的笑容,「工作辛苦了,那我先走了!」留下端正的敬礼后,跑上楼梯,朝位于八楼的某心理学者的研究室而去。脚步比平常还快是因为愤怒吧。
男性警卫觉得肚子有点发凉,抖了一下后开始搓揉下腹部。
虽然已经是樱树青叶随风摇摆的温暖春日,警卫室的空调设置十八度似乎还是太低。但今年春天很短啊。警卫把温度调高到二十度。
「说什么无法保证……从那人口中说出来根本不像开玩笑。」
谕吉去年冬天才因为杀人罪嫌遭逮,虽然因为罪证不足不起诉而被释放,但警方当初将他视为杀人犯也是个事实。警卫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结果,真兇到底是谁啊?
「啊,说起犬饲老师,他今天……」
重要的事情忘记说了,但想起对这间大学来说,自己只是背景而已。
警卫低喃:「算了。」再度抓起垃圾袋走出去。
帝真大学二号馆,用手工红砖堆砌外墙,如西洋式楼塔般的外型,是一栋细长建筑。虽然有电梯,但谕吉因为「到了这把年纪,爬楼梯也是个好运动」的积极理由,总是爬楼梯前往目的地八楼。虽然超过五楼就会开始觉得喘,但对想要健康变老的谕吉来说,这一点也不算苦。只不过,今天或许该选择电梯才对。
剩两阶阶梯就到八楼时,谕吉停下脚步。因为一位白袍随风飘逸的黑髮女性,踩着黑色高跟鞋优雅地从他面前经过。包裹在窄裙中的臀部小巧,手脚瘦如竹竿,整体相当纤细,却有着几乎弹飞粉色衬衫胸前钮扣的豪乳。
一瞬间羞红脸的谕吉蹲下身遮住自己。
——为什么会有女、女人在这里?
哈密瓜等级的巨乳随着她的脚步上下晃动。
就在方才映入眼帘的景象贴在谕吉脑海中不肯离去。
虽然没清楚看见脸,但从氛围上来看,应该是个美女。高挑、身材又好。手边抱着教科书之类的东西和一整叠报告用纸。或许是新来的心理学学者或是助教吧。因为她直行的方向上只有谕吉的目的地——犬饲秀树当成住处用的研究室。
隐约听见远方传来唤他「秀树」的声音,那是富含感情的细声。
谕吉的害羞立刻转为愤怒。
「明明对其他女性做了那种事情,自己竟然这样若无其事!」
怒火沖脑让谕吉的判断能力变得迟钝。
谕吉冲上剩下的阶梯,从走廊猛然往研究室方向看。
白袍女性腰部靠在他研究室前的窗框,稍微低头站在门前。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寂寞。
「妳……妳找他有什么事吗?」
隔一段距离对女性的侧脸询问,她的右肩因为谕吉的声音震了一下。粉红嫩唇像是要说什么似地张开,但又立刻闭上。
她咬着下唇,头又更低了。
长发遮住她的眼鼻,看不见表情。
「妳是这边的学生吗?还是助教?」她只轻轻摇头。
心理学第二研究室的木门旁,挂着显示「人在研究室」的名牌。谕吉看着上面的「犬饲秀树」,明明显示犬饲人就在研究室内,她却没有想开门的样子。
或许有什么想开门却没有办法开门的状况吧。
「如果我可以帮上忙,我是他的儿时玩伴……妳可以跟我商量喔。」
她可能感到可疑,头稍微往左倾。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对女性可能有点不太绅士,所以常被误会。不对,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好。实际上,女性也的确因为他没神经的言行受伤啦。上周也是,那家伙——」
听到这,女性的嘴角稍微上扬,高昂地发出「呵呵」的妖艳笑声,低着头靠近谕吉。
「咦?等等。」
涂上大红色的指甲,淫蕩歪斜的嘴角。
白皙长指朝谕吉伸出……
她用头髮遮掩自己的脸,突然抓住谕吉的手腕。不习惯女性碰触的谕吉,发出「呜哇」这接近尖叫的惊讶叫声——食指、跑进、我的、衬衫袖口中了——和她的距离渐渐缩短,期待、纠结、动摇与焦急一口气全部涌上心头。耳朵染得通红的谕吉疯狂摇头。
「等、等等等、等一下!这里是大学——」
就在真面目不明的美女丰满胸脯即将包住谕吉前,谕吉发现「那个」了。
原本因混乱而抖个不停的谕吉,瞬间失去表情。
香甜微苦,只要闻过一次绝不可能忘记,身上有这个强烈又具特徵气味的人,想当然耳就是——
「……小秀,你在干嘛……」
谕吉一手挥开女装打扮的儿时玩伴的长髮。
露出「哎呀被发现啦」滑稽表情的犬饲吹起口哨。
谕吉差点沸腾的血液几秒内转冷流过体内。
「你怎么发现的?」
「你身上的烟味,Garam的Surya Mild。」
「喔~~原来如此,因为这个露馅啊。应该要喷香水遮一下。」
「你以为香水有办法盖过老烟枪的味道嘛!你干嘛打扮成这样啦!」
从正面看,犬饲不折不扣是个「男人」,就是男性的骨架。
「小处男心跳加速了吧。」「才没有!」「都红了一张脸耶。」
把喊着「没有没有」的谕吉抛在脑后,犬饲双手环胸用女性举止扭动身体往前走,转开自己研究室的门把。
「今天从早上开始做实验,然后看见你的身影。我想,儿时玩伴的你的反应会是个很棒的数据,这样啊,距离拉太近了啊。我把焦点摆在人类视觉与听觉会做出怎样的男女记号判别,但我没留意嗅觉。日本人近年饮食西化变得以肉食为中心,女性身体的成长进化,光靠骨骼已经难以判别男女,但临阵磨枪程度的举止还是立刻会被发现是男的。从幼年期起对『性别』的意识成长果然会和『特徵』相关——」
犬饲打开研究室门的同时,额冒青筋的谕吉从后面绊住他的脚。不习惯穿高跟鞋的犬饲失去平衡往前扑倒。他的裙子往上掀,露出不堪入目的女性内裤。倒下的冲击,让报告用纸在他一如往常髒乱的研究室内飞扬。
「痛死了!谕吉你干嘛啦!」
犬饲压着歪掉的假髮站起身,朝儿时玩伴抗议。
「你扪心自问啊!」谕吉一脸愤怒,右手拳头微微颤抖。
扪心……犬饲盘坐在精神医学事典上,抓起假胸部晃动。
「很厉害吧,这是拜託工程学系用硅胶做的喔,你要不要摸摸看我的胸部?」
「你这个假学者,让我扁你几拳。」
谕吉兇恶地低头看着儿时玩伴,折响指关节。
「『千圆钞』……我可不允许你扁秀树……」
突然听见像是从黑暗中爬出来的阴沉声音。
从镇守房间正中央的沙发那头,跑出一个亮橘色鲍伯头少女。
「瑠衣也来了啊!原来如此,刚刚那个是妳的声音啊?」
「我不能来吗?我应该比你更有资格来这里耶。嗳,秀树……啊啊,秀树也好适合女装喔……」她痴迷地擡头看着犬饲。
这个少女名叫西城瑠衣,因为某个原因而没有家人,她打从心底深爱监护人且同时为师的犬饲。宽鬆的连帽T搭上短裤,任谁看她外表都会以为她是小学生或国中生,但她可是不折不扣的成年女性。胸前挂着崭新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七卡片,她是擅长分析遗体损害状况,史上最年轻且唯一一位女性罪犯侧写师。
「你要是在我面前扁秀树……我就会从你的屁眼把直肠拉出来……」
「这话从妳口中说出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耶,还有,我的名字是谕吉(万圆钞)。」
「没错瑠衣,这家伙名叫新渡户稻造,妳也差不多该记住了。」
「那个是以前的五千圆钞。小秀,你根本没打算让她记住我的名字吧。」
「这家伙真听不懂笑话。」「……真是个没幽默感的男人。」
师徒超有默契地摊开双手嘲讽,谕吉脑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可以为忙着同时吐嘈你们的我着想嘛!」
犬饲到洗手间卸妆,换回平常的全身黑打扮——黑色衬衫搭上同色西装裤——抱怨着「啊啊,女生的衣服好紧好拘束」回到研究室。胸前口袋上挂着旧旧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卡片。
(奇怪,为什么啊……他平常都不会挂的啊。)谕吉满头问号。
帝真大学的年轻副教授犬饲秀树是个天才,因为许多缘故,他十五岁时只身前往美国,到二十八岁前都是FBI特别行为科学搜查小组的成员。
距今八年前,制定了有各种专门知识的一般人民「罪犯侧写师」可以参与犯罪搜查的法令。犬饲因为通过登录必须的严格审查,正式登录为罪犯侧写师而回到日本。
现在日本获得认可,登录为可介入犯罪调查的一般人民共有七人,他是其中第二位登录的罪犯侧写师。
三十五岁的他,虽然黑髮已开始参杂白髮,但细长的漆黑双眼、如丝绢般白皙的肌肤以及飘散哀愁性感的氛围很受女学生欢迎。但很遗憾,他是个「尸体是情人」的超级变态,对活生生的女性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和平常一样,把沙发上一如往常乱堆的书籍随手往后丢,对谕吉说:「哎呀,坐下吧。」
瑠衣大概是学师傅,她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腿上抱着大量的书籍与数据。当然是因为看见「桌脚」才知道那是桌子,总之这是间髒乱无比的房间。
「……我是来确认小秀要不要去箱根旅行的啦。」
对飞扬的灰尘清清喉咙,谕吉从薄薄的包包中拿出浪漫特快号的包厢车票。在沙发上坐下,一脸不满地擡头看儿时玩伴。
「喔~~你还真敏锐,为什么这样觉得呢?」
犬饲咧嘴笑,愉快地看着谕吉递出的前往箱根汤本的车票。
「爸爸突然拿给我问我要不要一家人一起去旅行。但爸爸和亚希阿姨的座位是1A和1B,我是1D。我想说应该会买连号吧,所以就问他没有买到1C吗?他回我『不知耶?』没有明确说没买到。也就是说,我旁边应该有谁吧?」
「那个严肃的前检察长大人会突然说出这种话确实很奇怪。」
边这样说着,犬饲和谕吉慢慢转头看瑠衣。
冒出冷汗,吞了口口水的瑠衣身体震了一下。
「瑠衣,妳刚刚……拿给我的票是?」
「1……1C……」瑠衣的眼神游移。
「喂,这可不是凑巧啊,是谁策划的好事?」「呜呜……」
「别这样啦,想想瑠衣的经济状况,她根本买不起浪漫特快号的车票啊。我爸也不可能想出这种胡闹的事情,瑠衣和我爸又不认识。用删去法就知道谁是兇手了吧。」
「是啊是啊,想也知道,这种愚蠢的事只有那个人想得出来吧。」
犬饲说着「我不去、妳去」,从胸前口袋拿出1C的车票要还给瑠衣,却被她一句「不可以!」强烈制止。
「我、我也……要去……我是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