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还活着吗」这个问题,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她开始在自己身上,一处一处地寻找还活着的部分。
食指姑且能动,所以勉强可以回覆消息。可想要进行操作时,遮挡着视线的鲜血又实在碍事。眉毛被血濡湿的感觉格外鲜明。雅想要伸手擦拭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根本举不到那个高度。左臂如同停止了呼吸一般纹丝不动,关节处传来一种独特的热度,只有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被这样耽搁了一会儿后,手机的灯光悄然熄灭了。
雅叹了口气,放弃了回覆。
仔细想想,就算手指能动,但胳膊却举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确实只能算是「还活着」的状态。
阒静寂寥,人迹全无的楼房一角。新城雅擅自将之前曾有过些许交集的事务所当作据点,负隅顽抗了一番。也不知抵抗的意义何在,只为了践行早已熟稔于心的『生存』,而撑到了如今这一刻。
室内的地上,已经躺了三具尸体。
还是头一次一晚上同时对付三个人——雅自虐般嘀咕着。
可能是天亮了吧,色调清冷的房间渐渐产生了一些色彩上的变化。稍稍一抬下巴,听见了细雨的声音。黎明透过紧掩的窗帘,低调地洒入室内。
但即使有了阳光,也只会令屋里的气味更加刺鼻。
鲜血就像是在寻找同伴一般流出雅的身体,向气味的源头涌去。
颈部因寒气的侵袭而瑟瑟发抖,令人忘记了六月的闷热。
看来自己确实被第三个人伤得不轻啊,雅心想。自从额头被那强劲的一击深深割伤后,就始终都有些意识涣散。连站着都觉得困难,只好靠着翻倒的沙发坐在地上,然后就完全无法动弹了。
明知不能在这里多做停留,可大脑依然无法清醒过来。
只觉得很困,困得不行。
此时的雅,不由得对膝枕有些怀念。
随着时间的经过,地面上的血泊也在不断扩散,其势头令人联想到泛滥的河流。雅双目茫然地望向血的源头,那里有一具没了血色的尸体。虽然靠千钧一髮的反击干掉了对手,但雅已经无法再做出进一步的抵抗了。
很明显,这样的幸运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叹气的同时,有种大半个魂都差点跟着一起飘出身体的错觉。
雅稍稍闭上了眼睛。出现在眼中的,永远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怎么还是看不见亡灵。」
凝重的血液如同压住眼皮的一层盖子,就连重新睁开双眼都费了不少力气。
额头上传来伤口相互摩擦般火辣辣的疼痛,令雅十分不愉快地歪起了嘴。
搞什么,原来我还活着啊。
在目光从左向右移动的过程中,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象。
其中大多来自于过去,但也掺杂着一些最近的记忆。
雅立刻领悟了这是怎样一种现象,可明知自己快要死了,却依然没有停下来。
刚刚萌生意识的时候,自己唯一需要的就只有哥哥。
雅还记得,自己最初蜷缩在某个建筑物的背后,那里没有屋顶,也没有光亮。
紧贴在旁边的,是个脸上仍残存着几分稚气的少年。那少年声称,他大概是自己的哥哥。毕竟长得很像,所以想必确实存在血缘关係,只是并不清楚两人相差多少岁。
至于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似乎哥哥也不清楚。
即使藏在暗处,兄妹俩的发色也很醒目。金丝般的头髮即使有些骯髒污浊,依然难掩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哥哥有些嫌碍事地伸手将黏在额头上的头髮梳起来,同时窥探着巷子里的动静。妹妹也有样学样地打探着,可除了偶尔经过的人以外,并没什么可看的。
看久了,甚至有些犯困。
哥哥瞥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妹妹,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了做好面对麻烦的心理準备,先是眯缝了一下眼睛。
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
总之,先活下去再说吧。
哥哥小声地如此说完,就丢下妹妹混进了人群当中。妹妹原本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跟上去,但刚一起身就觉得脚很疼,只好又伏下身去。看了看自己的脚底,发现了一处皮开肉绽的伤口,里面掺杂着暗黑色的鲜血。
这时,妹妹才发现自己正光着脚。大大咧咧地用手指戳了戳伤口,于是立刻疼得綳起了脸。
反覆地来回看着伤口和天空,不经意间产生了一个疑问:自己到底是从哪来的?
过了没多久,哥哥回来了,捧着塞了几块麵包的口袋。
口袋上面,还放着一个钱包。
哪里来的?妹妹有些含蓄地问道。
夺过来的。
哥哥淡淡地回答道,然后撕破了口袋,把里面的麵包递给了妹妹。
那时的兄妹俩,还没有名字。
起初见到时,还当她是个有些幼齿的高中生。
只因为坐在旁边,就一时兴起地与她搭上了话,结果这家伙无论笑脸还是声音,都是一副不靠谱的德行。
对那悠哉到近乎愚钝的态度,雅的心中产生了某种嘲谑般的感情。
可能是出于一种玩乐的心态吧。
明明如此怠惰,没有獠牙,也没有恶意,脆弱得不堪一击。
却依然可以被容许,能够生存下去。
这一事实,引起了雅的几分兴趣。
所以,她产生了再一次与岩谷香菜见面的想法。
「从今天起你就叫雅吧,新城雅。」
哥哥回来后,对乖乖躲在房间角落里的妹妹宣布道。
雅。妹妹反刍着刚刚获赠的名字。
「这名字的前一任主人已经消失了,你想怎么用都没问题。」
然后,哥哥将一大堆书摆在了妹妹面前。
「你来学习读书写字吧。既然没法去上学,就只能自学成才了。」
「学习……」
「就是变聪明的意思。」
雅拿起了手边的语文教科书,随便翻开了其中一页。
在雅看来,里面只是一些被拼凑在一起的鬼画符罢了。
「这是什么?」
「我就算不学这些东西也能活下去,但对你来说,似乎比想像的还要困难。」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杀人的料。明明是我妹妹,真是遗憾啊。」
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容。对这样的哥哥,雅完全无法理解。
唯一知道的是,她所获得的这些赖以生存的东西,都是通过与之前相同的渠道得来的。
「这也是夺过来的?」
「是啊。」
「可以这样做吗?」
「可以啊。」
哥哥对此毫不怀疑。
「任何事物只要存在,就说明它是被容许的。反过来说,如果无法继续存在了,就说明它不再被某种东西容许了。」
「被哥哥杀死的人,也不再被容许了吗?」
「那当然了。」
哥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对此,雅产生了进一步的疑问:
「是谁不再容许他们了?」
「我啊。」
说罢,哥哥露出了清爽的微笑。
不被容许的哥哥,从世上消失了。
失去了如同蓝天一般包容着自己的存在,成了弃置之身。
然后——
「我……」
是谁对我无法容忍了呢?在血淋淋的脑海当中,雅不断思索着。
候选项实在太多,以至于无论想到谁,都觉得像是正确答案。
从道路那侧,传来了汽车开过的声音。城市正渐渐从睡梦中苏醒。反杀第三人之后,到底经过了多长时间呢?下一波敌人迟迟没有出现,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呢?雅毫不期待地进行着如此的想像。
如果,真的不会再有人出现的话……
雅打算先把血洗乾净,然后换一身衣服,打理一下惨不忍睹的髮型,化化妆来掩盖一下脸色,放弃对伤口进行处理,然后——
「来温暖我一下吧……」
对她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知那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家伙,会对此做出怎样的反应?
雅在遐想中,描绘着那副模样。
就如同一场明晰梦那般,心愿与现实相隔遥远。
没过多久,就出现了打破梦境的人。
「开门!底特律警局的!」
来了个聒噪的家伙。雅缓缓地将被血黏起来的刘海和脑袋一起挪动了一下。
力道十足的敲门声将伤口震得生疼。别敲了——嘴巴稍微一动,便满口充满了血腥味。
「搞什么,原来没锁啊。」
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开门走进来的,是个戴着蓝色三角帽的男人。
啊——光是看了他一眼,雅就像放弃了抵抗一般露出了微笑。
该男子叫木曾川,是个杀手。颇为知名,有时还会被称为魔女。
「唷,还活着啊。」
「勉强吧。」
「妆可真够浓的啊。」
木曾川满脸堆着笑容,毫不客气地走了过来。雅没办法动弹。
「呜哇,都砍到右眼上去了……这还能看见么?」
「是啊,似乎砍得相当深……没想到,人的身体还挺结实的。」
对额头上的那道长长的伤疤,雅付之一笑。木曾川也只是「喔~」地应和了一声而已。
「找你找得好苦啊。」
「既然迟早会被发现,不如回公寓去住,还可以洗澡。」雅对全身上下的不快感发起了牢骚。
「说的没错,」木曾川皱了皱眉,「毕竟,这儿的灰太重了。」
「……下一个来的,偏偏是你啊。在这儿被你杀掉,可能也算是一种因果循环了吧。」
「嗯?哦,确实,过去好像也发生过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