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整叠原稿朝着桌面敲了敲整理好后,我吐了一口气。
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不过编辑部里还有很多人在忙进忙出。大家都是夜猫子吧,而且很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些作家都是夜猫子。
「物实老师」
坐在我对面的责任编辑付白志作子小姐叫了我一声。
付白小姐边说「这个时间你觉得如何?」边指了指枱曆上九月初的地方。
「这个嘛……其实再早一点也可以喔,例如这附近」
我指着八月的最后一天表示。
「咦,真的吗?那就这样……呃,但是真的可以吗?老师真的能在这一天完成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喔!之后可不能跟我说,果然还是需要再一个星期哦?真的真的要定在这一天吗?」
「应该……没问题吧」
「我明白了……既然物实老师这样说,我也要有所觉悟……嘿咿!」
付白小姐用红色马克笔在枱曆上画了个圈圈,从隔板另一侧看到她这个动作的其他编辑则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来那应该是大家共用的枱曆。本人看似也在画完后就想起这件事,所以将枱曆倒扣在桌上,不过很可惜就连这个动作也都被看光了。
这位名叫付白志作子的人明明才二十七岁,就已经顶着主编这种似乎来头不小的头衔,肯定是个优秀的人才。然而,由于她个头娇小、娃娃脸、粗心、慌张且不够谨慎,又让人很难相信她其实很优秀。话说她现在正悄悄撕下枱曆画了红色圈圈的那一页,并将它折起来藏进自己的文件堆中,但这个动作也完全被刚刚那位编辑看在眼里。
「那么,这次的修正就订在三十日回稿……」
觉得自己达成完美犯罪而一脸满足的付白小姐说道
「接下来,物实老师」
「是」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
「好」
「你下一部作品有构想了吗?」
说实话,没有。
不过因为还是有个称不上是构想的模糊方向,我便回答「其实有个模糊的方向」,接着付白小姐也回了一句「模糊的方向啊……」,真是一段毫无内容的对话。
「所以是什么样的方向呢?」
「这个嘛……下次我想改变一下类型,试着写写看当代题材」
「哦?这样很好啊,我很喜欢当代题材,例如悬疑类或推理类」
「嗯,虽然我连是什么类型的小说都还没决定就是了。现在的话可以听听付白小姐的意见喔,你想看什么样的作品?」
付白小姐稍微考虑了一下后表示
「有趣的作品!」
我则是用困惑的微笑回应。
「这到底哪里好笑了?」
「不,那个……虽然我也觉得如果自己能写出有趣的作品,那么,不管是什么类型都无所谓……」
但身为新人的我,实在没有自信在听到「想看有趣的作品」时,便能直接回答「那我就写出有趣的东西吧」。
「既然在小说出版前,我们非得让故事变得有趣才行,那么一开始就以这个为目标会比较快吧?」
「这么说也是啦」
「物实老师还很年轻,要把目标定高一点!」
「虽说要定高一点,但究竟是要瞄準多高的目标呢?」
「这种事不是一开始就决定了吗?」
「直木赏之类的?」
「哈」
她从鼻子发出笑声。
竟然对直木赏不屑一顾,付白小姐的目标究竟有多远大?
「听好啰,物实老师,我们该瞄準的目标只有一个」
「是」
「那就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啊」
2
透过小田急线的车窗看到的新宿大楼群正逐渐远去。每次从编辑部返家时都会看到的这个画面,就如同科幻作品的场景一样令我着迷。
我边看着窗外边回想开会时决定要修改的部分。因为没有要大幅度修改的地方,我认为这次应该能比较快完成,也觉得自己写起小说越来越得心应手。
两年前,我在『深奥社奇幻小说大奖』中得奖,并以小说家的身分出道。
现在回头去看,那篇我在大学四年级时凭着不想找工作的动力而写下的长篇小说,根本是空有热情,内容却青涩无比。但是该作品很幸运地被相中,让我在即将毕业前顺利成为小说家。
虽说成为了小说家,但这个世界并没有简单到能让新人作者立刻可靠写作吃饭。然而好不容易出道了,要我回头去找工作也积极不起来(真要说起来,会去参加比赛的动机本来就是不想找工作)。在苦恼与难以抉择的情况下,我便一边做着从学生时代持续到现在的打工一边写作,亦即成为兼职作家。看到双亲因为我没在毕业时就有正职工作而深深叹息,更让我觉得这可能会是一条荆棘满布的道路。不过,大家都说年轻时吃苦,就如同持续在有回馈点数的店家购物一样,我鼓励自己製作了「辛苦点数卡」,向爬满荆棘的小说家道路踏出第一步。由于住在住惯的大学旁边又做着熟悉的补习班打工,还过着在学生餐厅吃便宜餐点、顺道去合作社看免钱书这种与大学时代完全没两样的生活,让我有时甚至会忘记荆棘究竟是什么样的植物。
走上这条修整过的荆棘之路后,很决地便过了两年,我到今天为止成功出版了四本小说,现在装在手提包里面的原稿即将成为我的第五部作品。虽然在刚出道时,我曾对自己是否能持续下去感到不安,但果然做下去就对了。
附带一提,至今为止出版的四本书全都是奇幻小说,拿在手上的第五部作品也是奇幻类作品。虽然以获得奇幻小说大奖出道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渐渐有些腻了。
因为这样,下一部作品我才想挑战当代题材。付白小姐也说她喜欢悬疑类或推理类作品。真要挑战的话,两种对我而言都是第一次尝试,但推理类似乎相当有趣。
为了找寻写作的题材,我用手机看起新闻页面。头条新闻的标题是『兵库县一百三十人集体失蹤』。才点开就是一则应证「事实比小说更离奇」这句俗谚的新闻。继续阅读该报导后,得知是某间大企业的工厂职员集体失蹤,而现场则泡在不知道从哪里漏出来的乳白色废水当中,是个不仅标题,就连内容也如同鬼故事般的事件。
假设这起事件是在小说中发生,作者就非得给一百三十人失蹤之谜一个交代不可。若在奇幻小说的话,那还好处理,若是推理小说的话,要想缘由应该会相当辛苦吧。
在抵达转乘的车站前,我试着思考让一百三十名职员失蹤的机关,最后想到的是,被害人其实是冰雕,这么一来也能说明为什么地板有积水。不过,这可能不适合用在推理小说里头。
3
买了摩斯汉堡后,我回到公寓。
我边吃宵夜边从手提包里拿出原稿。话虽如此,我并非现在就打算立刻开始修改稿件,毕竟时间上还绰绰有余,就算明天再开始工作也肯定来得及。所以,我先把原稿放到电脑旁边。
接着我再度把手伸进手提包当中,取出另一个重要案件。那是封口被漂亮地割开的白色信封。好了,这是什么呢?
我就公布答案吧。
这是粉丝来信。
这个绽放着耀眼光芒的信封,是我过起作家生活的三年以来,第一次收到的慕名信。之所以会已经拆封,似乎是因为编辑部会先确认内容。由于有可能收到危险物品,才会规定交给作家前一定要先确认过,我也是到了作家生活第三年才第一次知道这条规定。
付白小姐以前曾跟我说过,会写慕名信寄给作者的以女性读者佔压倒性多数。而我的小说则是男性读者压倒性地居多,所以曾被断言不会收到读者来信。之后整整两年内,付白编辑的预言部持续命中,直到今天我才总算摆脱那个预言。
看了看信封背面。
上面写着「紫依代」。
应该是念成「murasaki iyo」吧?果然是女性。我站起身来打算手舞足蹈一番,但又不知道手舞足蹈究竟是什么样的舞蹈只好重新就坐。
信封中放了两张信纸。
那是用原子笔书写的文字,笔迹相当漂亮。至于信件的详细内容,因为仔细说明会让我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略过,总之是用相当热烈的语气表示她非常喜欢我的小说,特别是小说中的角色。
这让我很感动,在觉得不好意思之际还差点哭了。
不,让我订正一下,我根本没有必要不好意思。这封信是阅读过并且深爱着我的小说的读者,为了向我传达这股心情而写下,是这个世界上仅仅为了我而存在的文章。如果我不为此感动,那究竟要由谁来感动呢?我用力吸一下鼻子。
不过这个世界上的小说家们,至今为止都在收着这么美好的东西吗?明明不管哪一位作家都不曾提过这件事啊。大家肯定都拼了命地隐瞒吧?我也打算要仿效前辈们,将这件事当成秘密。
结果我花了比阅读一般书信多大约五倍的时间读那封信。一字一句重複又重複,如同反刍动物一样投入时间慢慢阅读。接着当我看到第二张信纸的结尾时,视线却瞬间停住。
那里写着联络方式。
有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信箱。电话号码应该是手机的号码。
也就是说,这是希望我能够回信的意思吧?虽然内文中并没有只字片语提到希望我回信,然而,就连我也希望喜欢的作家能回信给自己。所以会写上电子邮件信箱,表示对方其实很期待吧。
我想起大约两小时前在编辑部的对话。我当时提出了一个彷彿设想过会发生这个状况的问题:「可以回信给对方吗?还是说不要回信比较好?」付白小姐则笑着回答「交给你自己负责」
也就是说,在能以一名成熟的小说家以及一名大人的身分负起责任的範围内,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做法。
希望各位想像一下。以一名刚出道不久的新人身分,以一名健康的二十四岁、目前没有恋人的作家身分,在面对人生中第一封由女件寄来的慕名信时,我能做出「不回信」这种行为吗?做不到吧,怎么可能做得到。
话虽如此,我毕竟是个有常识的大人,不想做出突然打电话过去,或是直接用手机信箱发送邮件这种太过直来直往的回覆,这也是为了双方着想。
所以我决定用电脑的电子信箱回信。一开始原本想用工作用的帐号寄信,不过为了保护自己,最后还是申请了新的帐号。今后要回粉丝来信时就使用这个帐号,前提是如果还有人会寄信过来的话。
五个小时后,我才将那封令我烦恼到连麻雀都开始啼叫才总算完成,内容四平八稳的感谢信寄出去。
4
中午前的学生餐厅相当空旷,毕竟学生们都还在上课。在几乎没有人的学生餐厅吃着和风萝蔔泥炖鸡,让我有种自己不是大学生真是太好了的安稳心情。
然而,这个彷彿时间停滞的世界有了闯入者。是茶水。
茶水边说「又是和风萝蔔泥炖鸡喔」边坐上对面的座位。
「你才是呢,一样是吃海苔炸竹轮」
「我还是学生耶,跟你不一样,没钱」
顺带一提,和风萝蔔泥炖鸡售价三百圆,海苔炸竹轮则是八十圆。不过茶水总共买了三串海苔炸竹轮,双方金额其实没差多少。
茶水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我还在学时我们修了同一门讲座(注:日本大学或研究所里,列于科系下面的小科系,或称「研究室」)。毕业后我成为兼职作家,茶水则继续进入研究生院。由于两人依然在相同的地区打转,我和他也依然保持来往,已经快变成一种习惯了。
茶水这个时间出现在学生餐厅,表示今天院所没有课吧。研究生与大学生相比课堂数较少,虽然课堂之外的时间应当要全部花在研究上,不过不管哪个讲座都采弹性工时制,所以大家几乎都是在中午过后才慢慢来到学校,然后缓慢地工作到深夜。
「怎么?你很閑吗?」茶水一边嚼着海苔炸竹轮一边问道
「我很忙,不但要修改原稿,还必须构思新作品的大纲」
「新作品打算写什么?」
「还没决定,不过我打算写当代题材」
「科幻小说啊」
茶水毫无脉络地如此回道。
「不是枓幻小说。但真要说起来,科幻小说也不是不行啦……不过你喜欢的是硬科幻吧?」
「有什么问题吗?」
「卖不出去」
「要忍耐」
但这关係到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不想忍耐。
「就算想写科幻小说,首先也得有灵感才能着手啊」
「那就来我们的讲座看看吧」
「有什么可以当成题材的东西吗?」
听我这么问,茶水很明白地表示有。
5
电脑的荧幕上显示着直书形式的文章。
但我就算看了也看不懂,因为这些字串并不是有意义的文章,而是以乱数排列而成的文字集合体。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交替排序,形成没有任何意义的文字列。这些字串在画面上串连并排,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
「你看这边」
茶水伸手指着荧幕,那里写着「喂,快看,彷彿不存在对吧」。跟周围那些完全乱数排列的字串不同,只有那里还能算是文句。
「这到底是什么?」我问。
「是夏目漱石的文章」
「什么意思?」
「你想像一下,首先将小说翻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