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巨大的〈塔〉直贯苍穹,远远都能目睹它的身影。空地中央垒着一个木材堆,我坐在木材堆顶上,不由自主地朝着〈塔〉伸出手。
阳光从张开的五指间隐约漏下来。黑漆漆的〈塔〉比我小小的无名指还要长得多。是不是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那座〈塔〉都能看得到呢?我情不自禁地这样想,但实际经历早就告诉我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来到这个城镇之前,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那座〈塔〉。
「啊」
有声音传过来,我马上把伸出的手收了回去。向下一看,只见有人正抬头看着我。记得那是和我一个孤儿院里的人。他淡黄色的头髮,是个跟我同龄的男孩。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光是他,包括他在内孤儿院里的所有人我都叫不出名字。我觉得记住那种东西没有意义,还不如去记绘画的种类。
「…………」
他毫不掩饰尴尬的表情。孤儿院有规矩,禁止小孩子不在大人陪同下无端外出。估计是孤儿院觉得监视起来很麻烦,所以才不準擅自溜出墙外。
我没理会那种规矩,于是便漫无目的地来到了一块空地。我本来就打算在太阳下山前回去,这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吧,毕竟我又没想过逃出这座小镇。
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被同一个孤儿院的人发现。他要是向院长打报告就麻烦了。我本以为他是来找我的,但我马上就排除了那种可能。
「…………」
他默默地登上木材堆,与我拉开一定距离的坐下不动了。
看来他也不愿被告状,咱们彼此彼此。而且,他来这里也没对任何人提。
尴尬的沉默笼罩现场,厚厚的云层遮蔽天空,真是个忧郁的日子啊……明明天气跟几分钟前没有任何改变,但这里多了一个其他人竟然对我心情影响这么大。
(回去吧)
我决定从木材堆上下去,下的时候準备尽量不让他进入我的视线。
对方也没找我搭腔,看来是个不善交际的孩子。不过这样也反倒正合我意。
离开空地前,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位置稍微挪了一些。
挪到了之前我坐的位置。
这让我莫名地……感到恼火。
几天后,我又溜出了孤儿院,结果一到这里,我立刻就丧了气。
有人先来了,那个人先到了这里。而且他和上次一样坐在木材堆顶上的正中间,正好是我以前的位置。他坐在那儿,发着呆。
我本想转身就走,但不被人发现溜出来毕竟费了一番功夫,白白浪费实在可惜。另外,能够不被任何人骚扰打发时间的地方我就只知道这里一处,也没有精力再去找类似的去处。
我轻轻叹了口气,在他下面一些的木材上坐了下去。如果他向我搭话,我就呛他一句——本来是这么想的,结果他这天也一句话都没对我说。看来他是个极端内向的孩子。
……在那之后,但凡我来这里,基本上他都会先到。我们住在同一个孤儿院,给我们的自由时间是一致的,他比我先到就表示他知道其他能溜出来的线路,而且比我的线路要好。他在孤儿院里的时间比我长,肯定拥有我没掌握到的情报。
但就算这样——他让我不爽是雷打不动的事实。实话说,我想赶他走。他每次都占着我想坐的位置,我认为他其实是在故意噁心我,可那样的话也该至少说句话吧。他至少说句「活该」的话,我就能够老老实实放弃这块空地了。
「……你可以在那里,写下你的名字」
所以有一天,我终于憋不住主动低声挑衅了一句,指向他所在的地方。
那里并不是属于我的特等席,但他既然做到这么绝都要一直坐在这里,至少该先写下自己的名字吧。小孩子就按小孩子的做法来就对了。
「你、你说话了……!?」
但他的反应却出乎我预料。他就像看到树或者石头对自己说话似的,神情中伴着震惊与恐惧。那绝不是该对同龄人所做出的的反应。
「…………。说话当然会了」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因为从来没见过你说话」
我来孤儿院的第一天连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开口。那时一个粉色头髮的女孩和一个刺猬头的男孩死缠着我说话,但我连着几天无视他们,后来也没再找我说过话了。
大概是因为这样,我被他们当做得了什么病不能说话吧。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但我依旧摆着冷冰冰的表情。
反正等爸爸妈妈来接我之后,我就要跟这破孤儿院说再见了。我一丁点也没想过在这种时间里要跟其他人搞好关係。
「不过,你说名字啊。那我就写吧」
不知道他是天然呆还是故意的,没有理会我毫不客气的态度,甚至还把我挑衅的话当真了。
「……随便你爱怎样」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我真的得找其他地方了。
不过,替代的地方又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几天后,我一边思考着各种事情一边溜出了孤儿院,结果又来到了这块空地。我猜他肯定已经先到了。我朝木材堆上看了一眼,果不其然。
「啊,来了来了」
「…………」
「喂!你来看看这个」
我从未对他摆出过友好态度,他却用像是迎接朋友的表情向我招手。虽然麻烦,但我也没其他地方可去。至少望着天空发会儿呆也好吧……于是我默默地登上木材堆。
「我试着写了自己的名字」
「……?」
他有些得意地指着自己坐在的地方,只见他屁股下面的木材上留有直接用某种硬东西刻出来的痕迹。只不过那痕迹就像古怪的记号,或者说是烂透了的图画,总之和所谓的小孩子涂鸦没什么两样。
至少——我没见过这样的文字。
「你来念念我写的什么」
「外国字,我不会念」
「<b>就知道</b>」
「…………」
我被耍了。我的确不是出生在这座城镇里,但我也学习过不少知识,能看懂好几种文字。我有自信绝对比眼前这小子聪明。我只是碰巧看不懂眼前这些文字而已,就觉得「这家伙就是个孤儿,笨死了」这实在令人无语。之前忍受了那么多,这下我真生气地朝他狠狠一瞪。
「别、别生气了啊。因为能看懂才奇怪呢!」
「不懂你想说什么」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文字」
「……啥?」
「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因为谁都没有教过我」
所以在这里写下了自己想出来的文字。所以除了他自己,谁都看不懂。
这是因为他是孤儿,也表示他没有受过正式的教育。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想不到该说什么话。他似乎把沉默当做是我的爱好,有些害羞地再次指向他的原创文字。
「这个写的是『希娅』」
「……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知道啦,毕竟住在一起啊」
然而孤儿人数那么多,至少我是根本没办法把所有人对应长相记住名字。因为我刚来不久,所以他记住了我的名字吧。
但是……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然后,那旁边写的是天赐」
「天赐……?」
「嗯,我的名字」
我都不知道——这话没能说出口。
「希娅,虽然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但隐约知道你想坐在这里」
「……误解,我没那么想」
「是吗?明明我坐在这里之后,你一直死瞪着我」
「…………」
我的确蹬过他,但没想到被他发现了。他看上去对我不闻不问,但看来其实有在仔细观察我。我想起以前读的书里写到,当你观察蚂蚁的时候,蚂蚁也在观察你。当时还觉得那不可能,看来并不尽然……虽说他不是蚂蚁。
「所以,咱们一起用吧。我本来以为就我一个人知道这片空地」
「……随便你爱怎样」
「不是啦,我是说你可以随便用啦」
这片空地本来就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我们都是擅自使用,他却说得好像属于自己一样,真是奇怪。他的发言没有任何效力。
「…………。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是吗?你脑子挺聪明的啊,希娅」
「比你聪明」
「那下次教教我真正的文字吧」
他怎么这么自来熟?明明我从没说过想和他好好相处。
所以我没有回答,移开了目光看向地面。我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仰望着天空。在那之后,我们一句话也没交谈。
但是从那时起,我心里的确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动起来了。
至少在孤儿院里,我的目光开始追寻他——追寻天赐的身影了。
*
我獃獃站在木材堆上,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在那之后明明过去了好多年,这里仍是一片空地,没有要建东西的迹象。这些建材恐怕都已经报废了,长年以来只是承受着我的体重而已。
我不经意地转向遥遥可见的〈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阳光从张开的五指指缝中洒在脸上,让我觉得刺眼。
我的无名指长长了一些,但还是远远不及〈塔〉的高度。
「原、原来你在这里啊……希娅……」
有声音传过来,我向下一看,只见天赐正气喘吁吁地望着我。
「……。呼吸紊乱,怎么了?」
「还能怎么啊,当然是在找你啊!!找你这课上到一半溜出养成所的家伙!今天碰巧我是组长,结果一个人满大街地到处跑……!」
「是吗」
「你反应那么淡漠,我都要哭了……。再说了,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最开始就该来这里找的……真是……」
在〈塔下镇〉,〈升降者〉是最大的生产者,也是消费者。〈升降者〉的人数多多益善,毕竟近乎是消耗品。所以,这座城市的孤儿院所经营的绝不是什么慈善事业,目的更倾向于培养未来可利用的资源。
因此,成长到一定程度的孤儿会被送往分布在整座城市里的〈升降者〉养成所,我和天赐也不例外。只要没有其他想从事的事情,大多数孤儿都会以〈升降者〉为目标,然后选个地方从世上消失……而那个地方可能是在〈塔〉里,也可能是在外面。
哎,这种事无所谓了,总之我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有时想要一个人呆着。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所以就翘了课。
「理论课不上也没事」
「那是因为你聪明,但是你这个组员不在的话,咱们全组都要算整日缺席!我、贝特还有葵菈再被记缺席就大事不妙了!」
要成为〈升降者〉,就必须接受最基本的教育。我和艾尔擅长学习,一开始就不成问题,但其余三个人并不擅长。因此,他们打算用出席天数等态度分来弥补。但我知道,他们三个经常上课打瞌睡。
「过一会儿就回去。简单道个歉就不会被当作缺席」
「你这家伙……!对我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只要平时好好做笔记,考试能拿高分,少上点课应该也没问题。但是一提要教功课转身就逃的家伙,知道是谁吗?」
「…………。哎哟,这堆木材已经破破烂烂了呢~」
要说有错,当然错在随意翘课的我身上,来找我的天赐没有半点责任。
儘管我满嘴歪理,效果却意外可观。天赐不打自招地岔开话题,三两下登上木材堆。
「以前还觉得这小山还蛮高的,现在根本不足挂齿了」
说着,天赐在我社旁坐下。不论怎样,都会站在我这一边。
他一定早就知道我有时喜欢一个人呆着,不然怎么解释这么久了他还把这个地方当做只属于我们秘密呢。
他肯定在想,自己也来一起稍微翘个课吧。
「我们都长高了,真切感受到成长」
「咦?你有吗……」
我一只手按在天赐背上,心里发出强大的意念——掉下去吧。
「住、住手啊!开玩笑的!你也多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