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昨晚细心擦拭过的皮鞋,走在磨得光亮的走廊上。听到以固定节奏喀喀作响的声音时,更实际感受到自己回来了。
回到了久违的职场。
一名熟识的女性从我的对面走来,她一身全白的制服,一眼就能认得。
她看见我之后笑了笑。真是漂亮的笑容。
「医生!听说你通过考试了!恭喜你!」
我也带着微笑回答:
「终于拿到正式的职称了,这下子可脱离尼特族啰。」
「说什么尼特族。你今后不也打算继续当约聘的员工吗?」
「是啊,这样比较自由。」
「真棒啊,好羡慕你,『契约临床心理师』听起来有够帅气呢。」
「妳也常说工作得很累,想聊的话可以随时找我喔。」
「为了不找你聊,我会找机会休息的。」
她像是开玩笑般,继续以擅长的沟通技巧说:
「对了,今天开始有一位新来的心理谘询师要来实习喔。」
「在这时期?真稀奇。」
「对方不想在医院工作,希望当就业谘询师的样子。他似乎想先在这里累积经验。」
「妳掌握情报的速度还是跟以前一样快。」
我打从心底佩服地这么说,她便扬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护士的情报网可不只有这点程度,医生也要小心点喔~」
「真恐怖啊。」
我夸张地皱起眉头。
我们相视而笑后,她收起轻鬆的表情说:
「最近需要心理谘询师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大家的心都病成这副德性吗?真是个难以生存的世界啊。
「是啊,虽然我的理想是没了这种职业,大家也能活得更好,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和警察是一样的吧?最终理想是不需要警察的世界,但实际上可无法这么做。」
「哦!真会比喻耶。」
我这么说之后,她又满足似地笑了笑。
然后,她发现护士长人正在远处,便露出一脸不妙的表情。
「我会被骂翘班偷懒的,先回去啰~」
她说完后又笑了一下,精神抖擞地离去。
有句话说「与你面对面的人的表情,是映照出自己表情的镜子」。因此,光是拥有一张美好的笑容,就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才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位护士很适合这份工作吧。
不过在这世界,能够找到自认为适合自己的工作,其实算是非常幸运的人。
放弃梦想,不停重複体验挫折,找不到自己的可能性就结束人生的人,也不在少数。
然后,不管找不找得到天职,大家都得不停尝试、不停犯错,在焦虑痛苦之中生存下去。
直到现在,我都会想起纯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已经没事了,抱歉让你担心。」
他勉强自己露出一张悲伤的笑脸。
我忘不掉那张脸。
说完的隔天,他就从公司的顶楼一跃而下。
要是当时逼他辞职就好了。
为什么我没办法拯救他?
应该还有其他能救他的话可说吧?
直到现在,我仍会做恶梦。
我梦见自己在顶楼伸出手,试图抓住纯。纯却与我的手擦身而过,往下坠落。
他带着悲伤的笑容,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
我们明明共享一条生命,一分为二诞生于世。
明明只有我最了解纯。
我们俩长得很像,像到连父母都会认错。
当纯死去以后,我再也无法直视镜子。
每天早上洗脸时,一看到镜子,就觉得他正用悲伤的眼眸凝视我,似乎想跟我说什么……
我几乎要发疯,忍不住打破洗手台上的镜子。
从那之后过了五年,我现在才勉强可以照镜子。
但即使到了现在,当我在毫无心理準备的状态下撞见映照出自己的东西时,心脏依然会剧烈跳动。
不管是街角的玻璃橱窗、顺路走进的咖啡店内墙上的镜子、偶然进入视野中的车窗,只要突然看见自己的身影,我都会吞下口水、伫立不动。
就算勉强可以照洗手台的镜子,这个问题仍旧无法改善。
我一辈子都得背负这种心情。
不管拯救几个人,纯都不会回来。
我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
但是,我想要努力拯救眼前的人。
这么想是否只是自我中心的想法?
我所做的事,是否只是自我满足?
「从那之后过了两年啊……」
我下意识地自言自语。
这两年间,我从不曾忘记。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真的拯救了他吗?
有时我会为此感到不安。
但只要一想起最后看到的小跳步,就会相信他一定没问题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穿着西装乱甩公事包、小跳步着穿过马路的男人。
只要想到那模样,我就不由得窃笑。
那小跳步治癒了我的心。
他为我留下「只要一回想起来便想笑」这么一件小小的幸福。
我则留了一张小纸条给他。
如果那能稍微成为他的精神支柱,那么,当时我所做的事就有意义了吧。
为了生存,不论是谁都得工作。
这世上不只存在值得效力的工作,毫无逻辑的职场环境也不在少数。
如果大家都随时辞职,可能就无法建构成一个社会。
但是,任何人都没有必要为了社会牺牲。
大家都在寻找得到幸福的机会。
即使完全无法发现那个机会,但至少可以察觉一次改变人生的时机吧。
就看自己能否伸手掌握住时机。
或许在那个时刻,会被身边「某人」所说的话语大幅左右人生。
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我,都无法拯救纯。
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如果可以在那个世界再度见到纯,我有办法对他说出那句话吗?
「优医生好!」
可爱稚嫩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才刚读国小的女孩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眼前。
「妳好。」
我慌张地以笑脸回应。
「妈妈、妈妈,妳知道吗?」
女孩拉了拉妈妈的手,努力地说:
「因为优医生很温柔,所以才叫做优医生喔。」note
我以笑容回答说:
「医生可不只是温柔,是纯粹又温柔喔。」
她的母亲笑了。
「『纯粹』是什么意思?」
女孩笑着问。
「嗯……就是心很漂亮的意思吧?」
听完我说的话,女孩跳来跳去地问说:
「我也很纯粹吗?」
我和她的母亲相视而笑。
「是啊,未实也既纯粹又温柔喔。」
她兴奋地高举双手,不停地说:「人家也很纯粹~」
那天真的模样正可说是「纯粹」的体现。
「差不多该走啰。」
母亲牵起跳来跳去的女孩的手,催促着说。
看着一脸有点遗憾的女孩,母亲说了两人间的约定:
「不是说好要去买圣诞节蛋糕回家吗?」
女孩闻言,开心得整张脸亮起来。
然后,她用闪闪发光的双眼问我说:
「我可以下次再来找优医生玩吗?」
「嗯,好啊,我会等妳。」
我回答后,她满脸笑容地对我挥挥手说再见。
我也跟着挥手道别,目送踩着小跳步的女孩与她母亲的背影。
如果她永远都能维持这么开心的模样就好了。
总有一天,她也会撞上人生之壁吧。
……我就是爱想这种忧郁的事,才会被护士们谣传说「医生有时候很阴沉」吧。
就在我独自苦笑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