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着,就会再次相见。
带着癒合的伤口,在某个城镇。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再次相见……
「哇!」
弹下最后一个音,围观群众同时鼓掌叫好。有个年轻男人混在几名女子当中,站在最前排。
「谢谢大家。」
我轻声致谢,那个打扮像大学生的男子露齿而笑,和我攀谈:
「太好听了,这首歌叫啥?」
他说着轻佻的关西腔,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还没决定。」
我不加修饰地回应,重新弹奏吉他。
男人笑咪咪地望着我,忽然间,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低头确认手机屏幕后,男人露出遗憾的表情,转身离去。
我又接连演唱了三首歌,刚唱完,早上开始便忽晴忽阴的天空,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儘管是即将迎来冬天最冷的时刻,平时公园仍有行人来去、交替围观,但是当我以手掌确认雨水,见到人潮迅速作鸟兽散。
敞开的吉他盒里有数枚铜板,看来今天没办法赚更多收入。我拾起零钱、收好吉他时,一双脚站眼前。
「……表演结束了吗?」
擡眼一瞧,是看过的女孩。她之前也来听过我唱歌,不过当时站在最后面,不曾和我讲话。
女孩好像快哭了。偶尔会有这种女孩来听表演,原因多半是跟男友吵架或分手,这名女孩八成也是。只是,通常这类观众,钱也给得大方。我对她说「如果妳想听,我再弹一下」,重新背起收到一半的吉他。
「妳想点播哪首歌?」
听到我的询问,女孩迷茫地说:
「那个,我不知道歌名……但我想听……只要活着就能见面……内容大概是这样的那一首。」
刚刚那个关西男特别中意的曲子吗?
「哦,那一首啊。」
我「锵啷」地拨响吉他,接着深吸一口气。
————
唱完之后,我轻轻瞥向女孩,发现她在哽咽。
冷雨越下越大,公园只剩下我和她。
女孩飘扬的长髮已完全淋湿,脸上也是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谢谢你……」
道谢的声音微弱到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去,她轻轻伸出手来,颤抖的手上紧握一张折得小小的千圆钞票。
我顿时犹豫该不该收。
我的演唱,真的值这张千圆钞票吗?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是不是只想赶快唱完了事呢?边担心吉他会淋湿,边担心唱破嗓子,根本没有心思关心女孩哭泣的原因。
我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女孩把千圆钞票塞了过来。
然后气势惊人地敬礼,奔向雨中。
当天夜里,我在打工的居酒屋和客人吵架了。
平时,我总能无视酒醉客人的无聊玩笑,今天却有点失常。
装在口袋里折得小小的千圆钞票,扰乱了我的心思。
因为吵架,一併耽误到打烊时间,回到家时已经天亮了。
走进房间、坐在棉被上,我立刻抱起吉他。虽然拿出吉他,我却迟迟提不起兴緻弹奏,于是打开广播。一大清早,房内便响起令人忧郁的新闻。
『——线发生误点。为您重複报导,今天早晨○时○分左右,一名年约二十多岁的女性跳轨,撞上快速电车,造成人身意外……』
二十多岁的女性——脑中不禁浮现那名女孩哭泣的脸。
不可能吧?
我整颗心七上八下,立刻查找网路新闻,但还查不到进一步的消息。
不可能是她。虽然这么想,女孩哭泣的脸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当时应该问她为什么哭的——后悔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
我坐立难安,抓起吉他冲出家门。
星期一早晨,我来到雨后天晴的公园猛弹吉他,引吭高歌。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弹着,心想也许昨天的女孩会路过。不,求求妳路过吧。
——我怀着这个心愿,持续歌唱。
然而当天直到我回家,女孩都没有现身。
隔天的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只要有时间,我都在公园弹吉他唱歌。
然后,终于在见到那个哭泣女孩的一周之后——
一样的时间,我唱完收到点播的那首曲子,现场响起拍手声。
「这首歌果然很赞~你替它命名了吗?」
露出白牙说话的家伙,是那天也在场的关西腔装熟男。大概是近日气温骤降,他的脖子上围着蓝色围巾,引起我的注意。
我只冷淡回答:「还没。」
男人笑咪咪地朝我伸出手说:「给你。」我以为是钱,伸手接过,才发现落在掌心的东西是喉糖。
「你是不是有点唱过头啦?这一整个星期,都没看你休息耶。」
这话令我大吃一惊。一整个星期下来,我为了确认女孩有没有来,特别留意观众的脸孔,却没察觉男人来过。
「该说鬼气逼人吗?你怎么啦?」
男人的声音非常温柔,像条柔软的毯子,安心地裹住我,使我放鬆心情。我有点羡慕他拥有这样的嗓音。
「没有啊。」
我简短回应,把手中的喉糖塞入口袋,再次拨响吉他。
「喂,等等,休息一下啦。」
男人阻止我继续唱。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瞪着他。
「一直站在户外很冷吧?你先喝点这个。」
他拿出写着「蜂蜜姜茶」的热饮罐,噗咻一声打开拉环,朝我递来。已经开封的东西我也不好丢掉,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姜茶,席地坐下。
「姜茶可以温暖身体,蜂蜜可以润喉喔。」
男人像个傻瓜似地张嘴大笑,很像在拍什么牙膏广告。
「问你喔,为什么不帮那首歌取名字呢?」
男人在我身旁坐下问道。
我思索着如何不让对话变得更複杂,最后只说「就是不特别想」。
事实上,那首歌本来有名字。
我有一个好朋友,某天突然没去学校上课,全家消失了。
五年过去,那家伙依然生死未卜,我用他的名字为歌曲命名。
等未来某一天,这首歌大红大紫时,那家伙也许会发现——我如此盘算着。
我叹一口气,喝起热呼呼的蜂蜜姜茶。
「你在等人?」
男人一语中的,害我呛到。
男人「啊哈哈」地笑了笑,拍拍我的背说:「没事吧?」
等人,这个词同时说中两个意思:等待我消失的好友,或者那个女孩。
我乾咳几声假装没事,默默喝下蜂蜜姜茶。
「是个长发飘逸、气质柔和文静的女孩,对吧?」
我吃惊地望着男人,见他扬起大胆的笑容。
「坦白说,我偷看到了。一个星期前,我接完电话折回来要给你小费,看见一个女生站着听你唱歌,还哭得稀里哗啦。我心想:『哇~修罗场吗?』只敢站在远处偷看。你和她吵架啦?」
偷看?真恶劣的兴趣。我叹气回应:
「才不是,她只是客人,我根本不认识她。我唱了她点播的歌,然后她就哭了,只是这样而已。」
「你对她一见锺情啦?在等她?」
男人露出贼笑。
「就说不是了。」
结果还是变麻烦了。我无可奈何,把听见广播新闻的事情告诉男子。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那么担心那个女生啊。担心到天天来等人,就是为了亲眼确认她平安无事。你啊,真是个好家伙耶。」
「并没有。」
我再次用力叹气,祈祷他自讨没趣自行离去。怎知,他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我知道那个女生为啥哭喔。」
我一阵错愕,不由得大叫:「咦?」
男人微微一笑,徐徐道来:
「她看起来很成熟,其实还是高中生。然后,他们班上有个男同学自杀未遂,差点被电车撞,幸好旁边的路人即时把他救起来。听说那个男生遭到霸凌,女生知道这件事却只是看着,没有出手帮忙,因此责怪自己,害怕要是他真的死了该怎么办。就在她心情乱糟糟的时候,正好听见你的歌,获得了救赎。上星期的那一天,是那个受到霸凌的男同学转学的隔一天,女孩很想听同一首歌,所以来到这里。大概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
「她在雨中哭得很惨,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呀。我拦下她,问她发生什么事。」
男人微微一笑。
「不过,她已经好好在心中消化这件事,决定向前看,所以没事啰。」
这名男子很可疑,我无法确认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我没来由地相信他。真的很自然而然就相信他了,同时,心情为之轻盈,彷彿沉积在胸口深处的后悔,也跟着融化。
接下来,我每天都在那里演唱。也希望当那名女孩想听那首歌时,我可以唱给她听。
「哦!」
蓝色围巾与露出白牙的好认笑脸跃入眼帘。
「你好。」
我轻叹一口气,右手离开吉他弦。反正这家伙一定会找我讲话。
「那个女孩之后来过吗?」
看吧,果然找我讲话了。
「不,还没。」
我忍不住正常回答他。真是的,我平时明明不和观众交谈。
「你想好歌名了吗?」
「……还没。」
男人在我身旁沉沉坐下。
「为啥不取?有歌名才好点歌啊。」
我再次叹气。
「既然这样,直接叫它『无名』吧。」
「〈无名〉啊……可是,总觉得还有更适合的歌名呢。要不要我来帮忙想?」
男人天真地张嘴笑。
「……不用了。」
「好冷淡!比今天的气温还冷。这已经不是下雪,而是整个结冰了!啊,你本来就知道今晚会下雪吗?」
他还是老样子,自个儿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