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一的时候,祖母过世了。
那年夏天酷暑难耐,蝉鸣不绝于耳,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不知道祖母觉得我的演奏听起来如何呢?我有没有让憧憬小号的祖母感到满意了?从父母口中听见祖母的死讯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些事。
「这样啊。」
在教室碰面的时候,我跟恭介说了「才艺班的课我要请丧假」之后,那家伙这么喃喃低语着。
「人会死呢。」
那个时候的恭介,露出了简直像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一般的表情。他那个神情,我直到现在还能鲜明地回想起来。那天的恭介比平常还要寡言,看起来一直像在沉思一般。
***
为了平静心情,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抬头看向眼前的住家。
两层楼的独栋房子,地下室有一间隔了两道门的隔音室。白色的外墙在太阳的反射之下显得格外耀眼。即使有在凌晨时来送过报纸,也很久没有在大白天来到这里了。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吧。
就连确实有要事的现在,我依然很想找个借口离开。
「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吗,相马学长?」
中井妹妹对我这么问起的话本身是很温暖,语气却很冷淡。
我不愿放弃地挣扎着眨眼好几次,希望下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建筑物,但很可惜的是没有任何改变。
中井家现在依然兇猛地俯瞰着我。
「我以为被女生找去家里会是更让人心跳加速的事情。」
「从你现在的表情看来,似乎也够心跳加速了才是。」
「这不叫怦然心动,而是心悸好吗?会让人身体不舒服的那种心跳加速。」
我最后一次造访这个家是在四年前。现在我也没有积极地想踏入其中。
「虽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老师在家吗?」
老师,也就是恭介的母亲,是那十年间教导我小号的恩师。
但自从恭介死后我们就没碰面,逢年过节也没有彼此问候。更重要的是,我最近打破了最后跟老师立下的约定。基于这样的愧疚,她目前暂时稳坐了我不想碰面的人物排行宝座。
在那之前一直都是不想碰面的人物当中排行第一的中井妹妹,对于我的提问只是平淡地答道:
「不在家。她现在不是在家里教课,而是到外头教小号。」
「哦,这样啊。」
这让我觉得鬆了一口气,又感到有点可惜一般,有种两者皆非的暧昧感受。
至少那间隔音室已经没有在用了吧。
十年来,几乎每星期都会触碰到那个门把的触感,似乎再次重回掌心,让我觉得害怕不已。我伸手让掌心摩擦着裤子,想擦拭掉这份感伤。
「吶,你们到底是在聊什么事啊?」
另一个同行的人──大石感到费解地歪着头。没能加入我们之间的对话,似乎让她觉得有些不满。
我没有仔细跟大石说过我跟中井家的关係。
顶多只有跟她说过我认识作曲人,也见过中井妹妹这样程度的说明,除此之外也不是要特地说给人听的事。别人的回忆对听的人来说也没什么有趣的吧。
「请别在意。好了,请进吧。」
中井妹妹也没有打算要多做说明,一边催促着大石,便打开了自家大门。
「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乐谱呢?好期待喔。打扰了~」
大石感觉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便踩着雀跃的脚步跟在中井妹妹身后进到了屋内。我也儘可能装作平静的态度,到他们家中叼扰。
中井妹妹打开了位在玄关旁楼梯走上去马上就能看见的那扇门。那里曾是恭介的房间。
「啪」地电灯随之亮起。
「天啊。」
就像是看见令人发毛的东西一般,大石惊呼了一声并皱起脸来。会有这样的反应确实很自然。
恭介的房间堆满了纸张。无论床上、桌上、书架上等,所有触目可及的地方全都在纸张的支配之下。看起来像是房内积起了白雪一般。
气氛就跟恭介还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唯有这个房间的时间停住了似的,这确实令人发毛。
「这些全是乐谱吗?」
「是的。虽然也有些是空白的五线谱,但堆积在地上的几乎都是〈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乐谱。」
我再次体认到这分量有多惊人。即使只是一部分,但中井妹妹愿意将这东西带出门的毅力值得尊敬。
「竟然做出这么不得了的曲子,可见中井同学的哥哥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呢。」
「是的。哥哥以前几乎每天都在作曲。那些全是不受形态拘束的独创乐曲。」
「然后曾经演奏过那些曲子的,就是相马啊。」
「没错。他总是很有热忱地进行演奏。」
「看着现在的他,实在很难想像那样的身影呢。」
中井妹妹看起来有些自豪的感觉。应该是听人称讚恭介,让她感到很开心吧。
「欸,相马。你从刚才开始是不是就很安静啊?平常明明都会讲些废话,说个不停。」
「没有啊,我只是有点发獃。欸,我可以回去了吗?我不在场也没差吧。」
「别说这种傻话好吗,难道你忘记我们是要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当然记得啊。」
我们之所以会像这样造访恭介房间的原因。
契机就是今天早上在学校走廊发生的事情。
***
「不管来几个人,不行就是不行。」
教物理的原义昭老师一看到我跟大石,就感到厌烦地这么说。才看到我们就摆出这种态度,看来大石的交涉手法应该很乱来吧。
原老师是今年才就任不久的男性教师。年龄大概三十几岁吧。我只有在开学典礼上看过他上台跟大家打招呼,并没有实际上过他的课。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管乐社的顾问老师。
因此,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体型清瘦的他看起来好像很神经质,但这只是我的个人偏见。除此之外,就只有觉得他穿白袍的样子满帅气的而已。
「如果是有常识的曲子就算了,我怎么可能认同那种莫名其妙的企画。」
我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就出现极高的败北可能性了。在相伴一起过来的大石做出反驳之前,我悄声向她询问现在的状况。
「是说,妳是怎么跟原老师说明的?」
「照实讲啊。说我们要在校庆完整演奏一首长达三十六小时的乐曲。」
跟我想的一样。
大石做事很有行动力,但可以说几乎没有交涉的能力。在向我招募的时候也是。讲得好听点是冲劲十足,但说得难听点就是做事不经大脑。
「也太乱来了吧。突然间说出这种超脱常理的事情,妳以为人家就能自然接受吗?」
「我就很自然地接受了啊。」
「那是因为大石妳啊,该说是想法比较特别吗……」
有不有趣、喜不喜欢,或者是好是坏。大石是会将事物涂上原色去明确划分开来那种类型的人。
如果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大石这样的话,事情就单纯多了。不过,这样的世界还真讨厌啊。色彩还是多样一点比较好。像是小学的时候,坐拥一百二十八色彩色铅笔的家伙就是英雄嘛。
「好歹也先準备一下如何解决长时间演奏这个问题的点子之类的再来说吧。」
「那些就是我想跟顾问老师一起思考解决办法的事啊。难道这样不对吗?」
「如果是在常理範围内的事情,我当然会陪你们讨论。」
原老师用平常讲话的音量参战了我跟大石之间的悄悄话密谈。就算话讲得再小声,人就近在眼前,即使想忽视也很难吧。这好像让老师多加顾虑了,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这次的提议实在太不切实际。问题多到我都懒得去数了。」
「也是呢~毕竟管乐社的社员人数很少嘛。」
比起是在讨原老师的欢心,我以坦率的感想表达同意。虽然大石对我投来一记吓人的眼神,就像在质问我究竟站在哪一方似的,但我只是回以暧昧的笑容并矇混过去。
「不只这点。首先地点就是一大问题。还有,身为教师,我不可能同意你们不眠不休地进行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再说了,这样究竟要花多少时间练习?要是练习期间会影响到学业,那我更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这样被人一一点出无法演奏的理由,感觉很是新鲜。至今我都是向中井妹妹说「这不可能」的那个人。
原老师并没有说出任何不讲理的话。他指出的都是我能接受的问题点。
「而且就算演奏不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没没无闻的曲子,任谁都不会听得开心吧。说穿了,就算真的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又是谁有办法听下去呢?」
之前也在清晨的河岸边被指点出没有人能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从头听到尾,可说是抱持着以音乐来说最致命的缺陷。只要得知演奏时间长达三十六小时,任谁都会发现这个显而易见而且重大的问题。
「所以说,你们还是重新想想要在校庆上演奏的曲目吧。不参加音乐大赛这点,我也赞成。社团活动是为了能在念书的空档喘口气,在那上头耗费太多时间及劳力并不太好。」
留下一句「就这样」,原老师便结束这个话题,在走廊上跨步离去。
「相马果然帮不上忙。」
大石责怪我的口气就像是在闹脾气的孩子一般。那副模样满可爱的,害我差点就要笑出来,要是如此就绝对会惹她生气。所以我露出认真的表情回应她:
「不然是要怎么反驳他说的那些问题啊?」
「不用反驳也没关係,你好歹想个办法辩到那个人哑口无言吧。」
「嗯──也是呢。」
先不论能不能辩倒顾问老师,但想要实现这场演奏,也必须说服他才行。看来需要想个手段。
「原老师认定的问题点之一,在于〈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由不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没没无闻的曲子对吧。」
「他好像还说了任谁都不会听得开心之类的话。」
「他这么讲,简单来说问题就在于无法保证表演成果如何。就算没没无闻,只要他能理解这是一首有趣的曲子,这一点至少就解决了。既然如此,首先只要让他知道同一个作曲家所创作,长度也在常识範围内的乐曲就好。」
「意思是拿乐谱给他看,让他知道作曲家是个能创作出多么有魅力的乐曲之人吗?」
「如果只是单纯把乐谱拿来,他会不会看也不知道就是了。」
教师的工作繁忙,如果只是拿乐谱过来,他真的会过目的可能性很低。
而且理所当然的是,乐谱跟实际上的演奏大相径庭。
只有乐谱也好,就算他真的看了,也不能保证可以从谱面传达出那首乐曲具备的某种元素。
「好吧,毕竟是音乐嘛,让他听听看就是了。虽然做法很迂迴,但以相马来说这个提议还算不错。不过真的很迂迴。」
「没必要说两次吧。」
「既然如此,就必须拿到其他曲子的乐谱才行。我这就去跟中井同学商借一下。」
中井恭介这个人做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对方要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想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这件事,甚至都还吃不到闭门羹。既然如此,就算做法迂迴,还是仔细向他介绍一下乐曲比较好。
要是恭介的乐曲有着令人着迷的力量,这也将是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最短的捷径吧。
不过前提是乐曲当中真的具备那种力量就是了。
***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到了现在。
我们之所以会造访恭介的房间,是为了寻找要拿来说服原老师所必备的乐谱。
令人伤脑筋的是,确实有着我要同行的理由。
「别发獃了,相马你也来找乐谱啊。我希望是一首可以彰显出这位作曲家实力的曲子。关于这点,谁会比较清楚呢?」
「中井妹妹。」
「不,是相马学长。全都演奏过的就只有相马学长而已。」
她说的对。而且过去的事情更是无从改变的事实。就是因为中井妹妹跟大石说了这件事,我才会像这样同行来到恭介的房间。
无奈之下,我也看向书柜,开始物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