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从整齐划一的乐声中开始。这种踏实的感觉让原义昭鬆了一口气。
合奏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最开始的那一个音。唯有起头就碰壁是绝对想避免的状况。因此为了让这个音整齐,大家至今都反覆练习了好几次。
多亏如此,合奏有了好的起头。乐声也很安定。
以小号跟长号为首的铜管乐器、萨克斯风及竖笛等木管乐器,再加上小鼓等打击乐器。
演奏方法跟演奏者都不同的各种乐器的声音,在同一个时间点一齐响起。震慑于带着满满魄力的乐声,拿着指挥棒的手都不禁为之撼动。或许是觉得很紧张吧。感觉就像自己在参加社团活动一样。
原在学生时代,并没有在社团活动中投注太多热忱。之所以加入管乐社也只是基于朋友邀请这样的理由,放学后比起练习,还更常跟社团的其他男生聚在一起玩扑克牌。那时的原每天都很乐于度过这样的生活。但就算现在想去回想,记忆的轮廓都显得模糊。
就这点来说,接下来要挑战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学生们想必就不一样了。在社团活动投注了多少热情,这场演奏就会在他们的记忆当中留存多久吧。
原对于如何看待社团活动这件事,至今还给不出一个答案。
比起身为学生的时候,在成为教师之后,反而更加搞不懂了。
正因为他身边有个在社团活动的影响下,让自己的未来变得狭隘的朋友,所以原至今才会一直都跟学生们说,比起社团活动要以学业为优先。
儘可能不要让孩子们太辛苦,不让他们受到折磨,然而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太正确吧。
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那个社会及环境都跟现在大相逕庭。既然如此,很有可能固执地限制他们参与社团活动,反而会限缩了他们未来的可能性。
社员们带着认真的眼神注视着原手中的指挥棒。就等同于那些视线中流露出来,甚至更胜于此的,原也相当拚命。指挥的动作开始渐渐加大,也越加忙碌起来。
这首曲子要表现出来的音非常多。这状况在乐曲刚开始的阶段又更为显着。必须让所有乐器都接连演奏出不同的旋律才行。
学生们的心情一旦焦急,曲子的节奏也会跟着变快。而要管理这个状况并循序引导,正是原的责任。要将放纵地接连演奏出的乐声统整成形。
指挥不会直接发出声音。
但这对合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职责。为了不让演奏产生破绽,就必须静静地引导全体。
不能太抢眼,但也不能对演奏者太客气。这方面来说跟教师的工作满相像的。
演奏才刚开始几分钟而已,原也开始流汗了。不同于慢跑时的汗水,这是带着紧张感的冷汗。
演奏在这之后还要持续下去。
在体育馆的演奏只有短短一小时左右,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之后还要继续演奏下去,预计要到明天晚上整首乐曲才会结束。
前方还有很长一段艰辛的路程。
不只是这场演奏而已,对于演奏着乐器的学生们的未来也是一样。
永远只有回想起的当下可以决定回忆的价值。这无关当时自己是否乐在其中。
原是几乎不可能给未来的他们助一臂之力。但是,他现在还可以协助让这场演奏化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如果未来的他们可以不要为这段时间,以及练习〈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那些日子感到后悔,并走在自己的日常之中就好了。
期许着今天这场演奏能够化为未来互相谈论起的一段美好回忆,原挥下了指挥棒。
***
体育馆的演奏在原老师的指挥下,一小时之后顺利落幕。大石裕美明确地感受到这是一场很有魄力的演奏。她不禁在唇边扬起了笑意。
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还要持续下去。没有时间沉浸在下了舞台的余韵之中。
时间是早上十点。
大石抱着长笛快步离开了体育馆。虽然听众的掌声让她觉得依依不捨,现在总不能中断注意力。
她在脑中响起接下来準备要演奏的乐谱,并在耳中反刍地回想着反覆练习好几次的音乐。一边让下一段旋律轻声地在舌尖流转,她便朝着音乐教室走去。
她回想起在练习合奏时,大家决定要共享乐曲印象的事情。
为了顺利演奏长达三十六小时的壮阔乐曲,还是先将整个社团对于乐曲的印象统整起来比较好。这样乐声也会比较容易配合。
社员们集思广益的结果,管乐社决定以四季为印象进行演奏。将三十六小时分成四个季节,已确立各自的印象。
起初的九小时是春天。
开始演奏之后的将近两小时中,是以明快且带有节奏感的华丽曲调进行。一开始厚重且密集的乐声就像春季袭来的风暴,在那过去之后便缓和下来,仔细地演奏每一个音,让观众感受到犹如春天气候的变化一般。
这场演奏不只是难在乐曲本身的难度而已。每隔几个小时就要轮替演奏者也是一大问题。
在体育馆演奏途中有些先行离开的人员,将按照计画抵达音乐教室后接续着演奏下去,但还是想儘快跟大家会合。
九月的空气还很闷热,沁湿的汗水让衣服贴上肌肤。
走上楼梯的时候,听见从音乐教室传来的乐声,让大石鬆了一口气。但她立刻屏气凝神,在留心不发出太大声响的状况下轻步踏入音乐教室。椅子跟谱架在昨天都已经準备好了。坐上计画中安排好的座位后,调整了呼吸便加入合奏。
演奏才刚开始一个小时而已。
然而考量到后续的演奏要做好体力分配什么的,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做这种困难的事情。
现在最重要的是夺回演奏的气势。
为了不让人感受到人数变少所带来的影响,她像是要引导一起演奏的社员们一般,吹响了长笛的乐声。
大石是从高中才开始接触乐器。新生欢迎会上听见的那场合奏演出,完全掳获了她的心。
尤其长笛更是厉害。明明没有像是铜管乐器或打击乐器那般的音量,清晰又通透的乐声却完全不会被埋没,很是响亮。大石对那般凛然的存在感十分着迷,并选择了长笛。
现在的自己,有没有表现出接近那一天憧憬的演奏了呢?她以长笛澄澈的音色,吹跑了转瞬间在心中来去的不安。
不断练习的那些日子会累积成自信。以前会觉得不顺的运指动作,今天表现得十分顺畅,吐音也维持得很好。正因为是之前失败了好几次的地方,才能在正式演出时不带一丝阴影地漂亮吹奏出来。
当演奏顺利的时候,很不可思议的是,都感受不到长笛的沉重。
运用比说话时还更丰沛的呼息,接连将旋律吹送出去。
现在这个部分担任指挥的是学妹宇佐见。她身为指挥的身影看起来更为美丽。何况现在的曲调也较为平稳,她的姿势看起来就像在跳一支优雅的舞似的。就连指尖的动作都会受到她的视线牵引。
宇佐见指挥的节奏比大石所预料的还要和缓。或许是自己的状况太好,显得有些急躁了。
顺从宇佐见像在晓谕般的动作,踏实地延续着呼息。接着再让长笛配合呼吸。
平常总是行事冷静的宇佐见现在身为指挥,安抚着差点就要冲向前去的大石。虽然节奏轻快的演奏很困难,要将平稳的曲调延续下去也不简单。手指跟肺都快按捺不住地等待着下一个音。
大石知道宇佐见这时压抑着自己的理由。为了凸显接在这段之后的连音,现在必须维持在沉稳的音色才行。所以大石也特别留意要吹奏出宛如融入整体的柔和音色。
至今她一直想追求一个浅显易懂的结果。要是没有一个足以让别人称讚「妳很努力了」的成果,就会感到不安。
以这一点来说,这次的演奏是失败了吧。校庆上的演出既不会经过评比列出名次,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点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表扬的地方。就算单纯从演奏的完成度这点来看,想必也没办法表现得值得受人称讚。光是可以顺利演奏到最后,就已经使尽全力了。
但是,大石觉得这样就好了。
在应该秉为目标的东西,以及获得的事物上并没有正确解答。不必绝对要执着于过去的身影。
大石将在这场演奏结束之后退出管乐社。她不知道上了大学之后会不会继续接触乐器。说穿了,以现阶段来讲,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成问题。
所以这是自己跟乐器的一次饯别。
宇佐见透过指挥棒,表示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大石吹进一口气,让乐声展翅翱翔。已经没必要抑止了。像是一阵狂风呼啸下,落花如飞雪般四散的合奏之中,长笛的音色就像引导一般飞了出去。
就是这个。
即使是在许多乐器当中,也具备明显存在感的美丽音色。就是因为憧憬长笛吹奏出的这种音色,大石现在才会在这里。可谓称心之音。让人心情雀跃到不得了。
音乐真是太开心了。光是如此就已足够。
其他事情想必都只是附带的而已。
如果这段快乐的时光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乘着喜悦,大石继续伴随着长笛高歌下去。
***
大石的长笛气势没有一丝减退,吹奏出耀眼的乐音。
宇佐见志保为了不被那道音色抛下,而以小号追随上去。儘管无法吹奏出像大石那样活泼的乐音,但她儘可能让自己的音色安定下来,并在指尖加重了力道。
下午三点过后。
宇佐见觉得撑着小号的手越来越沉重。就算不想去注意,疲劳还是持续累积。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像石头那样无法自由动作的感觉慢慢扩散到全身。
自从开始演奏之后,过了大约六小时。
虽然还不到整首乐曲的两成,但能听得出乐声的精準度及魄力都渐渐地比刚开始演奏时还要衰弱。
宇佐见像是忘记疲惫感一般,专注地演奏。
合奏最重要的就是乐声之间的配合度。整体当然是不用说,若是连乐器部门内的乐声都参差不齐就太不像样了。
小号部门的组长是宇佐见。
根据年功序列来说,照理是由三年级的相马担任,但他本人却果断地拒绝,宇佐见才会成为部门组长。因此她自认相当关注同一部门的社员。
乐曲渐渐来到小号需要吹出一段长长高音的地方。这里必须让轻盈的旋律充斥着整间教室。千万不可以让人听起来觉得好像吹得很痛苦。
宇佐见直直地吹进了呼息。
不只是音程,就连乐音的强度也必须留意要保持在一定的强度。要在维持着吐音,同时持续漂亮地吹进呼息相当困难。这总是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没有吊钢丝的状况下跨越钢索一般。总不能摔落下去,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唇舌的神经。
一年级中负责吹奏小号的女生三人组的乐声,由于经验不足,很难称得上洗鍊。但她们已经学会要好好去听对方的乐声,因此以合奏必备的整齐乐音来说是及格了。
由于小号在合奏当中经常会负责吹奏主旋律,因此无论好坏都会很引人注目。在这首〈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这点也不例外。所以遑论漏掉一个音,只要些微偏离都会致命。
相较于一年级学生的演奏,相马的演奏则有着一股安定感。
要拉长乐音并维持安定的时候,就连宇佐见都会觉得呼吸困难。现在也是如此。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都还是会让乐音有些混浊。
但相马的音色却没有一丝动摇。
就算有複杂的连音,就算必须吹奏出连宇佐见都会感到痛苦的长音,他的音程都是既安定又持续。恐怕是肺活量的差异吧。
相马的小号与他本人的个性很不相衬地吹奏着沉稳的音色。虽然他说将近四年没有碰过乐器了,但单纯以熟练度来说,他恐怕比这个社团的任何人都还要高吧。
不过,常会有种尴尬的感觉。
简直就像被迫跟已经分手的恋人共舞似的,带着像是尴尬极后悔那般的音色。而那也成了一种杂音。
小号部门的短暂间歇总算到来。她暂时鬆开吹嘴,让嘴唇休息一下。
一边听着四周的演奏,宇佐见无意间陷入沉思。
有参加编曲的宇佐见,自认就算是跟其他社员相比,也更加理解〈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但相对的,这也让她一直抱持着一个疑问。
为什么〈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时间要长达三十六小时呢?
宇佐见无法得知作曲者的想法。但她能从乐谱中读取出并不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
例如乐器的数量。此时正在演奏的晚春部分,同时在进行演奏的乐器数量很少。就只有小号、长号跟低音号而已。全是以铜管乐器构成的乐音,沉重地演奏出春天的终曲。
在〈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像现在这样仅锁定极少数乐器同时演奏的地方,有时会很引人注目。在周遭流动的音乐节奏也很缓慢,让宇佐见也能像这样得到喘息的空间。甚至让人觉得,简直是刻意要让演奏者休息似的。
但才这么想,接着又会让人见到像起头那样抛出无数个音符般残忍的一面。
这是在混乱的状态之中,同时兼具带有常识一面的曲子。
既然如此,演奏时间会这么长,应该也有着某种意义才对。
儘管现在还搞不懂,或许只要再次重头演奏过一次,就能有不一样的看法了。
与乐声一起降临的发想,让宇佐见起了鸡皮疙瘩。
现在这场演奏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本身却是可以演奏无数次。
短短几小节的间歇时间结束,宇佐见再次架起小号。
或许是心情觉得轻鬆许多了,直到刚才还显得僵硬的身体,现在可以稳稳地撑住乐器,肺部也能确实地膨胀起来。
对自己来说,这场演奏并不是最后。事到如今,她才察觉这样理所当然的道理。
她很明白演奏都还没结束,就去思考未来的事情也太心急了。
但是,对于未来抱持希望这件事,就能成为持续进行这场演奏的动力。
在缓缓远去的春天乐音中,不知不觉间,宇佐见便忘却了小号的沉重,轻快地吹奏着。
***
接续下从白天延续至今的音乐,河合华的手还留有当时那种紧张的感觉。
晚上九点半。
止者们在充斥着满满活力的演奏中,华强烈地感受到不得失败的压力。但正因为如此,她告诉自己在演奏时更不能太过急躁。
一起演奏的伙伴们无论连年龄还是经历都各有不同。而且身上带着的乐器也很多样,像是响板、直笛,就连口风琴之类的乐器也都参加了这场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