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下巴士之后已经走了一刻钟。
山路弯弯曲曲,虽然不陡,但无止尽地向上延伸。道路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遮蔽了视野,不论是下方刚刚走过的路还是前方继续要走的路都一眼望不到头,唯一只能看到那凛冬中冷飕飕的夕暮。
舞面真面耸了耸肩,耸了耸肩上的旅行包摆正位置。包里装着换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是随身用的轻便款,重量估计还不足一公斤。为了清洗方便,换洗衣服也就几套而已。可就算并没有多重,还是让平时走路几乎不携带行李的他感到够呛。
在这一刻钟里,一辆车也没有经过。从县道分岔出来的这段山路仅连通一所巨大的宅院。其实硬要说的话,这条路能算那户人家的私有道路,只看到里面出来或者从外回去的车辆通过才算正常。
真面心想,为什么要住在这种不方便的地方呢?下山买个东西还得开车,而且就算下了山,县道沿线也只有一家孤零零的大型商超,要买日用品之外的东西还得再跑到几公里到市区才行。儘管时下的网购与邮购十分发达,但依旧不改变不了这里不方便的事实。
但是,他立刻又转变了观点。因为,他想到为什么要住在这种不方便的地方的原因。
原因之一,不需要出门买东西。真面正在前往的那所大宅里雇有佣人,家主几乎不需要亲自去买东西,那种普世的便利性自然就无从谈起。
另一个原因就更简单了。无非是因为「很久以前就一直住在里了」。
那所宅邸建造于战前。建造者是真面已辞世的曾祖父,现在叔父和他一家住在里面。其实并不只是那座宅邸,真面此时身处的这座小山——连根山,也是曾祖父的私人产业。现在叔父过继得到遗产,山和大宅都已归他所有。
真面的叔父——舞面影面是真面父亲的弟弟。真面幼年丧父,自那之后,叔父一直对真面照顾有加。话虽如此,其实真面和母亲在父亲去世时拿到了高额的生命保险,经济方面并不拮据。因此,真面也没有必要依赖叔父的援助,至今一直过着正常的生活。
因此,真面与叔父的关係仅维持在一般的亲戚交往,没什么事也就几年见一次面。事实上,他与叔父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
而正是这位疏远的叔父,前些天久违地打来电话。叔父现实嘘寒问暖一番寒暄,然后说道
「我有点小事想拜託你,年末方便来一趟吗?」
听到这话的真面感到有些困惑。叔父这是头一次有事拜託他。
真面回顾岁末年初的安排。常说学生比较閑,其实不然。真面今年进入工学部的研究生院,每天忙于论文的预备实验,準备年末接近大晦日的时候再回老家。所以实话说,他对前往家主偏远深山的叔父家有些抗拒。
但是,叔父素来对他照顾有加。为父亲做法事的时候,他代替不熟练的母亲主持过工作,逢年过节还会送来价值不菲的礼品。
叔父难得提出请求,真面并不想轻易拒绝。最关键的是,他在电话里丛叔父的话中感到一丝阴云,对此有些在意。
最后,真面做出一些妥协,决定先听听要拜託的是什么事情。于是现在,真面独自背着行李走在绿意环绕的山路上,前往叔父家大宅。
此时,人造物的声音传进真面的耳朵。
许久没有听到了,那是汽车行驶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辆车正沿坡道向上驶来。那是一辆白色麵包车,表面不是很乾凈,能感到经年使用的沧桑感。
真面停下脚步,车从他身边悠然驶过。被车超过去时,真面看了看驾驶座,坐在上面的男性他并不认识。估计是去叔父家大宅拜访的客人。本想上面坐着的若是熟人就能捎上一路了,结果徒增疲劳感。
2
被车超过去之后又走了十分钟,总算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的身影。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人高的石墙,石墙再上面还有一圈经过打理的围墙。那是环绕叔父宅院外侧的石墙边缘。
围墙内侧耸立着几棵大树,俨然一派巨大的武士宅第的风貌。真面过去也来过这里,但久违一看,再次被它的巨大所震慑。惊讶的地步,大约是相对了解社会平均水平的人所会表现出的合理程度。
宅院的大门位在石墙一头再走约五十米。以桧木与瓦片搭建的气派大门之上,挂着〈舞面〉的门牌。这个散发着古香古韵的大门之上,唯独有个黑色的门铃显得格格不入。
真面按下按钮,几秒钟后,「来了」随着微弱的杂音传来女性的声音。
「打扰了,我是东京来的真面」
「啊,好。啊,好。好。好,这就来~」
呼叫器里传出的应答,就像是坏掉的扬声器。真面心想,这或许是每当脑子想些什么嘴巴里就会蹦出「好好好」的怪病,她的生活恐怕十分艰难。
等了许久,打开的不是大门,而是门铃旁边的便门。出来的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性。她外表让真面感觉比自己年幼。或许正因如此,她穿着老气围裙的样子与年龄之间显露出不协调感。
「您辛苦了,这一路很远吧。不好意思,没能接您上山。好了,请到里面来吧,啊!行李!行李给我」
这位疑似大屋佣人的女性,两眼燃烧着必须帮客人拿行李的强烈使命感,抬着双手向真面步步逼近。真面则稍稍后退。
「不用了,我没事,不劳费心」
「是吗?」
「是的」
「还是我来拿吧?」
这人真难缠。真面伸出一只手催促进去之后,她才勉为其难地往里带路。
进了便门之后,里面是一片日本经典风格的庭院,漂亮的石砖路旁立着沉重的石灯座,在稍远的地方能看到一个巨大的池塘。真面想起小时候来这里的时候还掉进过这个池塘,还记得那时以为要被鲤鱼吃下去死掉的心情。
走在前面的女佣回头瞄了一眼真面的包,看来还没死心想帮他拿,如同一只鬣狗。
走完石砖路,威严耸立的大院主屋迎接真面。
女佣拉开玄关的门,催真面进去。木製的房子被橙色的灯光昏昏照亮。
才踩进玄关一步,老宅的香韵扑面而来。照理说,真面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他却产生了几分怀念之情。
3
真面来到里屋的座敷客厅。十二张半榻榻米的大客厅用槅扇与其他房间分隔开来。另外,其中一面格栅产开着,从中能看到悉心打理过的中庭。壁龛中挂着裱过的书法作品。真面看看那作品,只知道是以豪迈的笔锋泼出的一个汉字,但不清楚具体写的什么。真面心想,不能传达信息的文字还有意义吗?以视觉效果来说,或许能够蕴藏文字之外的信息。但若是那样,就需要添加解读指南了。
真面意识到,手边的行李已经不在了。刚才他进入这个客厅时,在坐垫上坐下的一瞬间被佣人出其不意地抢走了。她抢走行李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成功啦」。真面心想,她这算什么佣人啊。
等一会儿,走廊上有人过来。从槅扇那头出现的是一位身着和服的女性。是叔母舞面镜。
「镜婶婶」
真面微微低头致意。
「太客气了……」舞面镜舒了口气,说「真面,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
镜这么说着,眼睛眯了起来,平静地微微一笑。
真面与叔母已有五年没有见面。最后一次见是考上大学过来报喜的时候,他那时还是高中生。到头来,他上大学的四年间一次都没来过这座宅院。
舞面镜来到桌子另一边,在真面的正对面坐下。镜应该已年过四十,但高雅的容颜未透出岁月的沧桑。真面不擅长分辨女性表情细节,心中只是怀着「叔母还是那么漂亮」之类可有可无的感想。
「不好意思,让你走了那么远的山路」镜过意不去地说道「累了吗?」
「不,还好」
「本来应该开车接你的,但当家的还在忙工作……我又不会开车……」
此时,刚才的女佣端着托盘过来了。她将喝抹茶用的日式茶杯放在真面和镜的面前,简单行了一礼便迅速退下。镜看着佣人离去的方向,说道
「她也不会开车」
「我以前没过见她,新来的吗?」
「是的,她是熊小姐」
「熊小姐?」
「熊是名字,全名熊佳苗」
「好怪的名字」
「我们也不遑多让啦」
镜微笑着说道。她说的确实不错。
「她今年夏天才来,似乎还没适应工作。那个,一直为我们家干活的桂小姐最近一段时间腰出了问题。所以,现在家里没有能开车的佣人。当家的不在的时候,车也没法用……,水面应该就快回来了,但说是会坐巴士」
「水面也会回来?」
「是的。真面,你跟水面也有五年没见面了吧?」
「哎,是呀。上次来之后就没见过了」
「那孩子很期待见到你喔」
舞面水面。
她是这个家的独生女,跟真面是堂兄妹关係。听说她考进了东京的大学,现在正应该离开家人独自生活。她比真面小一岁,一切顺利的话今年应该大四了。水面与真面相反,选择了文科专业,如果没记错,应该正在社会学与民俗学方面深造。
「真面」
镜向正在沉思的真面说道
「那个……今天等当家的回来,应该有事会拜託你。还是说,事情已经听过了?」
「不,还有没。只说有事情要商量,没有提及内容」
「是吗……。那个……其实我也不是知道得太具体……」
镜面露忧色,说
「你要是方便,希望能尽量听一听当家的请求」
镜用忧愁地凝视着真面。真面虽然心中有些困惑,但努力保持平静。
「没事,我会听的。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至于能不能帮忙,当然还得看内容……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帮」
听到回答,镜露出安心的笑容。
真面总觉得有些如坐针毡,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结果里面是红茶。
4
给真面準备的房间是一间约八张榻榻米大的和室,在他停留期间作为卧室使用。
在这间被浅棕色墙壁包围的房间内,角落里摆着一张老旧的文案。真面觉得,这像是过去文豪使用的房间。
真面的行李已经被搬到了房间正中央。虽说那位佣人小姐形同鬣狗,看来还不至于把战利品带回群落。
真面果断将笔记本电脑拿出并启动,插入U盘,检查网路。还担心大山里会不会没信号,看来能够正常来联网。他还听说大宅里还有无线路由设备,但叔母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只能等叔父回来再问了。
通讯手段确保无误,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紧接着他从包里取出文件。那些是他来之前在大学複印的论文。虽然并不是那么需要着急去看,但还是想在回去之前通览一遍。实话说吧,权当是代替小说。
真面将电脑挪到文案一边,把论文在桌上展开,一边看一边想研究室的事。
手头的实验託付给了朋友莳田,总之不担心。当然,莳田自己手上应该也有实验。性格弔儿郎当的他虽然似乎忌惮地声称「研究生院的第一年就是为了一边展望未来一边偷閑而存在的」,在实验室做实验的确也像在玩一样,但对託付的事情一定会好好去办。真面觉得,回去之后得答谢他,请一顿饭应该就够了。说不定他会要求请他喝酒。很遗憾,真面几乎不喝酒。莳田当然也知道这点。但是更让人遗憾的是,真面轻易地想像到莳田就算知道自己不喝酒还是会要求请他喝酒的场面。真到那时候,就只能捨命陪君子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真面察觉到屋外有人。
「真面先生」
槅扇外面传来声音。
「在」
「可以进来吗?」
「请进」
槅扇缓缓滑开。
在那边出现的,是一位身着黑色连衣裙,拥有一头乌黑秀髮的女性。女性对真面微微一笑,真面也跟着颔首致意。
可是女性看到真面致意后,眼睛吃惊地瞪得滚圆,还「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然后,她迅速地进到屋里,从上方打量坐在文案前的真面。
「把我忘了对吧」
「…………水面?」
「正是水面!」
舞面水面高声一喊,然后轻轻地原地坐下。黑色连衣裙的裙摆就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在地上展开,和室之中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池塘。舞面水面在那池塘中心面对真面,投去人偶般冷若冰霜的笑容。
「好久不见,兄长大人」
真面感到一股寒气爬过背脊,硬是装作平静答道
「好久不见,水面」
「是啊,五年没见了。这是阔别五年的重逢。可是……兄长大人你却……」
「对不起,刚才完全没认出来」
实话说,真面岂止是刚才没认出来,他现在都完全没看出来。他仅仅是综合叔母说的话与大屋居住人员清单,再从现状佐证判断出她多半是水面。
「兄长大人……五年的确很长,这我承认。但是,但是啊,你怎么短短五年就把我忘了?」
「不,我并不是忘记了」
「那又是什么?」
「我以为认错人了。因为,你变得实在太漂亮了……」
真面无奈之下掩饰道,结果水面眼睛瞪得滚圆。那双大大的眼睛眨了一下,这次她一改之前人偶般的笑容,柔美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