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学后的戏剧社活动在与前一天几乎没什么不同的气氛下进行。
不,这也是当然的。昨天那个让我对踏进这间空教室感到迟疑的问题,是只属于我和星野老师之间的事,当事人星野老师今天也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出席社团,接受女孩们兴奋的议论。老师的态度普通到令我不禁怀疑,昨天的事是不是我在做白日梦。
然而,即使过了一个晚上,头髮被他抚摸的触感、他在耳畔呢喃的孤独依旧鲜明留在体内。正因为这样,面对彷彿不知道我的郁闷、一脸若无其事现身的星野老师,我同时也怀抱着小小的不满。
不过,如果一切能顺利过去,回到平凡日常的话,就是最好的结果。我虽这么想,事情却并非如此。
社团活动结束,我走向学生专用玄关準备回家。玻璃窗外看到的景色依然下着雨,鞋子和袜子今天又要湿答答了。我在叹息中做好觉悟,看向鞋柜,本来应该在那里的鞋子不见了。
一股寒意窜上,心脏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揪住一样。
我想起今早那在室内鞋里发现后马上藏进左手心的存在,后来因为不知道要将贴着胶带的图钉丢到哪儿,便收进包包里了。某人明确的恶意正企图伤害我。
原本放在鞋柜里的乐福鞋是上高中时妈妈买给我的。我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爸爸,眼眶因这份心情渗出泪水。
呼吸紊乱,双手颤抖。在体温彷彿由外而内开始骤降的恐惧和悲伤中,心头亮起一股暖意。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啊!那个,不是这样的。」
嘴唇颤抖,发出也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的自言自语,紧接着马上无视我的意志,宛如受心中热意驱动般说出下一句──
「我不会让妳一个人!」
强而有力的声音和话语,瞬间消除了其他进入我耳内的杂音。
「咦……」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被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吓到。胸口的热意如火焰般沸腾,炽烈地跳动。
「咦……?」
几秒后,我的嘴巴再次发出惊讶的声音。不过,那不是我的意思。
这次,我準备好自己的话,根据我的意志发出声音。
「你该不会是,兔子先生吧?」
(……这么说来,妳偶尔会提到这个词,但那是什么?至少,我不是毛茸茸的长耳生物,是人类喔。)
声音这次在脑海里响起,是之前喊出我理应不知道的星野老师名字时一样的声音。用我的嘴巴说话和在我脑海里说话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的内心充满兴奋,这种问题马上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好厉害,我现在正在和兔子先生说话!啊,兔子先生只是我对偶尔会在心里感受到的你,擅自取的称呼。」
(咦……妳以前就感觉到我了吗?)
彷彿撼动头骨内侧的温柔声音,令胸口不由得有些瘙痒。
「对啊,我从很早以前就──」
说到一半,察觉到有说话声从连通玄关的走廊靠近,我赶紧闭上嘴巴。要是被人发现自己一个人来回对话就糟了──虽然兴奋,但这点冷静我还是有的。
儘管有些犹豫,我还是直接穿着室内鞋,撑伞奔出玄关。雨水立刻渗透没有半点防水性的学校指定量产鞋里,连袜子都湿成一片。
(哇!妳没事吧?)
脑海中的声音替我担心。
「没事,反正明天放假!」
(重点不是这个吧……)
其实,不管是双脚变得湿答答还是鞋子不见的事,现在都无所谓了,能和兔子先生对话就是这么开心,我窃笑着。想想这份单纯和动摇的情感,我真没资格说绘里。雨天的回家路上,我边走边和兔子先生继续对话。
「那,兔子先生,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脑海里的声音隔了一段稍微犹豫的空白后说出了他的名字。
(……八月朔日行兔。)
「八月朔日?好少见喔。怎么写啊?」
(八月是月分的八月,朔日是农曆朔日的那个朔日。)
「咦咦,好特别的姓喔。那名字呢?」
又是一段犹豫的间隔。
(……行走的行,兔子的兔。)
「咦!原来你真的是兔子先生!哈哈哈!」
我一笑,他马上发出不满的声音。
(不要笑啦,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咦咦,为什么?」
(在男生的名字里取一个兔字,根本是故意找麻烦。我小时候不知道被闹过多少次……而且,把全名「八月朔日行兔」写出来的话,看起来很不吉利,像百鬼夜行一样……)
「哈哈哈哈!」
一名走在前方上班族打扮的男子回过头看我,我急忙用伞遮住脸。
「不,我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喔,兔子也是很吉祥的象徵。这个名字一定蕴含了,希望你能像兔子一样轻盈前进之类的愿望吧。」
(是吗……?)
虽然他似乎不太接受的样子,我却很开心,反覆在心中吟唱他的名字──
八月朔日行兔、八月朔日行兔。
▶▶
「所以,八月朔日你到底是谁呢?结果该不会是我自己在心中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人格这么悲惨吧?」
葵花的问题让我犹豫着答案。「我是妳死后继承妳心脏的受赠者喔。」这种回答简直就像在宣判死刑。
(这个……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说。不过,我绝不是可疑分子。)
「哈哈哈!可疑分子都这样说喔!」
(不,我真的──)
「嗯,我知道。你一直在我心里,很珍惜我,我知道。」
她的心脏以一种舒服的方式加速跳动。
「所以,我想了解你的事。你刚刚说你是人,那身体是在别的地方吗?为什么偶尔会出现在我身体里呢?」
她在等待我的答案。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谨慎地斟酌用字,从她体内发出声音。
(我的身体在别的地方,以一个人类的身分正常地生活。详细的理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只要我一睡着等等的失去了意识,偶尔就会进到妳的身体里。)
(嘿──好神奇喔。为什么是我呢?)
葵花有些戏弄地加了句:「有点像命中注定的感觉呢。」
「啊!该不会连我在想什么都会传过去吧?」
(不,不会。我们共享的好像只有妳看到、闻到和摸到的这些体感。)
「这样啊,太好了。」
葵花鬆了一口气。她是不是在想些什么不好让我听到的事呢?不过,内心被窥视这种事,任谁都会感到不舒服吧?
「嗯──那,你几岁了呢?」
(我今年十六岁。)
「哇!那跟我同年!」
毫不犹豫脱口后我才想到不妙。在她活着的这段时间里,本来的我现在是几岁呢?
「太好了,我自然而然就用平辈的口气跟你说话了,还想如果你年纪比我大的话怎么办。那,那,你住在哪里?我可以去见你吗?」
──梨枣累累不见君,黍粟结实成相思──
脑海里浮现那首短歌,胸口难过地跳动。那是,妳的心跳吗?
想见妳,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妳。但是──
(不……我住在很远的地方,所以可能有困难。)
「这样啊,好可惜……那,那……」
葵花的心跳快到有些不舒服,感觉她的脸颊渐渐发烫。
「在我心里,一直觉得你很温暖,你为什么会这么……珍惜我呢?」
胸口塞得满满的。我的心跳与妳的心脏相通,妳应该也能听见吧?对我而言,妳之所以重要到不能再重要,是因为──
(是因为我──)
彷彿连结中断般,视野一黑。我惊讶地睁开眼,依然微弱的晨光洒入,眼前是和室的天花板。耳边传来细雨敲打这个家的声音,这个已经没有葵花的家。
「啊,啊啊……」
我闭上眼,一行泪滑下,沾湿了耳朵。左胸口的心脏还在怦怦、怦怦地快速敲打着。
我从被窝里撑起上半身,四肢伏地,伸出右手轻轻打开头上佛龛的门。就像要证明她已经不在这里一样,门里是她挂着笑容的照片,跟昨天所见没有不同。
「葵花……」
那个梦真的是在体验她过去的记忆吗?为什么我能干预呢?梦里的时间跟过去是相连的吗?不,那只是梦,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但是,如果……
如果,可以在那个梦里防止葵花做出悲哀的选择的话……
如果能改变她的未来的话──
就在我这么想时,左胸周围像被人用力扭断一样发齣剧烈的疼痛。
「唔!啊啊!」
心脏发痛,我把额头贴在榻榻米上,紧抓胸口的衬衫。全身爆出汗水,喉咙彷彿被捣毁般渐渐不能呼吸。幸好,这股疼痛很快就消失了,我暂时维持同一个姿势,调整呼吸。
我是凭藉她的心脏而生的。如果过去改变,葵花获救的话,在她活着的世界里,我就……
「梨枣累累不见君,黍粟结实成相思,蔓草相依偎,待得、重逢时……」
我低吟着她喜欢的短歌,声音细碎颤抖。
想见妳,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妳。但是,我和妳的道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交集。
即使如此,我也……
◀◀
「啊……」
回家路上,当湿淋淋的室内鞋抵达平常的那座河堤时,胸口的那股暖意突然消失了。兔子先生──不,是八月朔日回去了。我本来还想再跟他多聊一些的。
「是因为我……」
我试着重複他最后说到一半的话。他想说什么呢?
我停下脚步,将一口潮湿的空气大力地吸入肺里。当我缓缓吐气,彷彿将残留在胸口的悸动赶出来后,心头流露的情感似乎全都消散在傍晚的雨幕里了。
「刚刚好紧张啊。」
体内还残留着前一刻神奇体验的余韵。和喜欢的人说话后,胸口、眼睛和脸颊周围就像带着暖呼呼的热度一样飘飘然,温暖舒适。
相反的,我无能为力从不停落下的雨势中保护双脚,逐渐失温。这个事实再次将我的心孤伶伶地推落黑暗。虽然我跟他说没事……
从这里走到学校玄关大概十分钟。我转身,决定还是再试着找一下鞋子,独自折返刚才和八月朔日一起走过的路。
当然,就算再看一次鞋柜也没有我那双深棕色乐福鞋的身影。我稍微寻觅了一下鞋柜周围,即使一边祈祷「不要在这里」,一边看向脱鞋处的垃圾桶也没找着。我叹了口气驱散想哭的心情,刚才应该直接回家才对吗?
「铃城。」
「哇!」
有人从正后方喊我的名字,我吓一跳回过头,是星野老师。
「这次又怎么了?是又没伞……看来不是这样啊。」
「啊,不是……」
老师看着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我,注意到我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