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之后,我开始过起望眼欲穿的独居生活。
独居的时间或许有点太长了。
过着起床时间、吃的东西、洗澡、上厕所乃至于就寝时间,都不需要顾虑他人,只需顾虑自己步调的生活。而这个代价,就是和妻子一起生活不久之后,我开始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不是因为讨厌妻子,而是每天早上起床身边有人、到公司去会见到同事、回家之后有人等门,这种二十四小时中没有任何独处时间的生活让我感到痛苦。虽然我早有觉悟,但特别是最初的一周,我如鱼求水般渴望着独处空间。我或许比一般人需要更多的独处时间吧。
但是,习惯是个伟大之物,在同居生活迈入第三周时,我已经开始适应有妻子的生活了。
「启太、启太。」
我听见远处传来哀求着我起床的声音。
「启太,起床啦。」
「?」
躺在柔软的被窝中,我稍稍睁开眼睛,隐约在昏暗的空间中看见颜色略深的人影晃动。努力让自己在梦境与现实间游移的意识回到现实,对準焦距,那是我妻子的影子。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呼喊我的声音确实传进耳朵里。
结婚至今已过三周,今天是二月第一个周日。妻子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方法叫醒我,我的睡意烟消云散。
「怎么了?」
确认我已起床后,妻子像小孩子一样跑向窗边:
「你看你看!」
她「喀啷喀啷」打开窗户,我还搞不清状况。迟了一会儿,冰冷清新的空气涌进室内,刺痛我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原本在房间里的温暖空气争相从窗户逃出户外。
「好冷……」
我边把棉被拉到脖子将自己缠成蓑衣虫,边移动到靠在窗台上的妻子身边。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染上黎明淡淡青白的完美雪景。
「积雪了。」
妻子说出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她的肤色白晰,让人觉得她和眼前的雪景一样灰白。是为什么把我叫醒啊,就为了要看雪吗?
「你喜欢雪吗?」
我随口一问,妻子开心点头:「嗯。」妻子似乎喜欢雪,像是生平第一次看见雪景的幼犬般直盯着窗外瞧。方才感受到的是错觉吗?她的表情中没有丝毫殷切,我稍微犹豫之后说:
「你这样会感冒,过来吧。」
我伸手抓住妻子的手臂,打算把盯着雪景看的她纳进被窝当中——好冰。出乎意料之外的冰冷让我吓一跳,她的身体从里到外连同睡衣皆无比冰冷。或许早在叫我起床很久之前,她就待在窗边看雪了吧。
在我把她包进被窝中温暖她还不到一分钟,她突然说:
「那,我稍微出去外面一下喔。」
她倒映着景色的黑瞳闪闪发光。
我忍不住回问:「什么?现在吗?」
现在时间还不到六点。
「就是现在才要出去啊,现在还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足迹耶。就是这样才舒服啊!」
小时候,确实在积雪的早晨有这般兴奋的感觉,但现在早已没感觉了。我的心随着时间逐渐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也出现很大不同。但是,偶尔回归童心似乎也不错,埼玉少有降雪,也不常有这种机会。
「我和你一起去。」
听到我这么说,妻子兴奋到比小朋友还夸张。
我和妻子穿好大衣、围上围巾、戴好手套之后出门,一脚踏进新雪当中。除了雪地随着我们的脚步,传来一声又一声含糊不清、像哽住一般的「啾啾」声外,四周一片寂静,空气好像还在沉睡。当我们抵达空无一人的公园时,妻子对我说:
「启太,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什么事?」
妻子突然「啪」地一声往新雪中扑身倒下。
「还好——?」
「埋起来。」
「啥?」
「埋起来啦,把我埋起来。」
见我没有回答,妻子俯卧在雪地上转过头问我: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喜欢被埋在雪中。」
真的是一款米养百样人啊。
「你的大衣会湿掉喔。」
「没关係。」
妻子依旧保持趴卧姿势,只是把双手交迭,然后把脸埋进双手製造出来的空间里,似乎是在确保呼吸的空间。没办法,我只好在妻子脚边蹲下,双手掬起白雪,往她右脚上放。照着妻子的指示,我在她全身放上约莫十公分厚度的白雪。早晨空无一人的银白世界中,我用白雪覆盖横卧在地上的妻子,这肯定——
「旁人来看,多半觉得我在弃尸吧。」
我说完后,妻子大笑,但她的声音马上消失在白雪中。我在她肩膀以下皆覆盖上白雪后停手,没想到她要求连头也要盖上白雪。连头部也完全盖上白雪后,妻子真的处于活埋的状态,这让我有点不安:
「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
她在雪中用闷闷的声音回应我。
我在妻子身边仰躺,深吸一口气让胸口胀满冰冷空气,接着慢慢吐息让胸膛塌陷。妻子明明就在身边,仅仅因为看不到身影,就让我感到无比孤独。
仰望天空,云层相当厚重。
左脸突然感到新鲜的冰冷,用手背一抹,发现脸颊湿润,天空又开始降雪了。不对,这场雪应该从未停过,只是在这数十分钟内中断而已。我不禁浮现孩子气的想法,如果就这样躺着不动,可能连我也会被白雪掩埋,变成地面的一部分吧。妻子想要体会的,说不定就是和地面合为一体的感觉。
风向似乎在各个高度各有不同。从天而降的灰色雪花,在高空处如同遭强风攻击的一大群飞虫往西边而去,途中又缓缓往东北移动。理所当然,没有一片雪花垂直落到我身边。我动也不动地沐浴在雪中约一分钟,当我抹去落在眼睑上的雪花时,身边的地面突然非常有气势地「啵叩、啵叩」裂开。
「噗哈!」
妻子学小狗左右甩头,冰冷飞沫喷到我的脸颊上。我维持仰躺姿势,只是举起右手阻挡,她发现之后,马上停止甩头动作。
我做出要妻子拉我起来的举动,接着握住她伸出的手,往我身边用力一拉,两人互拥之后,双双沾满雪花跌落地面——脑海中突然出现这个画面。但我认为我们两人并不需要这种情趣,接着又想,妻子可能会喜欢这种戏剧性场面。
可没想到,妻子竟然拿起雪球往我如等待祭拜者的墓碑般举高的双手上丢,雪球砸在手腕边弹开,细小碎片洒在我身上。正当我要把雪花碎片挥开时,妻子迅速在我身边蹲下:
「我也要把你埋起来。」
说着便粗暴地捧起积雪往我身上盖。
「别闹了啦。」
妻子丝毫不在意。跨坐在我的脚边,把左右两旁的积雪往我身上盖。不管衣服髒了很难清洗,更不管我可能会着凉的粗暴举止让我一把火上来:
「住手啦。」
口气出乎自己预料外的愤怒,妻子缩了缩身体停下手,看到她的反应,我更加不知所措了。
啊,搞砸了。
不过就只是玩闹而已啊,为什么我要这么生气呢。在我这样想着时,妻子拍掉我肩膀上的雪花,接着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如同随风不停旋转飞舞的尘埃一般,我心中那不知名的阴暗物也随之飞扬起舞。毫不客气盯着我看的眼神让我感到烦躁,但故作镇静没有移开眼神。开心享受着非日常生活的氛围完全消失,是我一手破坏掉的。
正当我想着「要是她现在说对不起,我肯定无法忍受」之时,妻子站起身后,温柔地拉起我的手:
「回家吧,要不然会感冒喔。」
妻子开朗的声音彷彿诉说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佯装迟钝的演技让我心怀感激:
「嗯,回家吧。」
回家。没错,我们有家可回。现在空无一人的,我们两人的家。我们现在立刻就要回去那个地方。
沿着来时的足迹往回走。单调无味的是我的足迹,又蹦又跳的是妻子小小的足迹。我们并排在雪地上留下的淡蓝色凹痕,现在又已覆上一层薄薄新雪。妻子边吐着白色气息边说:
「这边的雪又湿又粘的耶。」
看着她双颊透出的自然红润,我想起妻子平常几乎不化妆,她的双颊现在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寒气中,染上淡淡桃红,即使不上妆也十分美丽。
「这边的雪?什么意思啊?」
我边回问,边把冷透的双手贴着脖子取暖。
细小雪花落在妻子的睫毛上,雪花碰触睫毛的瞬间融化成水,她迅速抹去。
「青森那边的雪啊,很乾燥又纤细呢。而且寒冷的感觉也不一样,这边的空气冷得刺人,就像针刺在皮肤上那种冷。但是在青森,空气却更加轻暖,温度虽然比这边更低、更冷,却感觉冷得很温暖。」
「是喔,原来你曾经去过青森啊。」
「嗯,之前住在那边。」
「所以你是之后才搬到这里的。」
「对。」
「什么时候搬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有可能不知道吗,难道是在还记不得的孩提时搬来的吗?话说起来,婚前提议要去问候她的双亲时,她拒绝了,但我没问原因。妻子也反过来提出相同提议,我也拒绝了,妻子同样没有问我理由。
妻子似乎不想提到更多她的过往。
我们静静走着,贴在颈部的双手依旧冰冷,但已逐渐回温,我把手稍微移动位置以吸取更多温暖。
妻子抬头看我:
「启太,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这么早起床,你应该还想再多睡一点吧?」
我摇头:
「再来玩吧。我不用去上班的时候都可以叫我起床。」
雪花静静飘落在除了我和妻子以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照这种降雪速度来看,在我们回到家后不用一小时,我们留下的痕迹都会消失无蹤吧。
为了不让妻子感到更冷,我把暖好的双手贴上她的脸颊。她的脸好冷。那透着淡淡红润的雪白细緻肌肤,说起来的确像是雪国女孩的肌肤,且重新仔细一看,妻子和雪花十分相称。
「好温暖喔。」
妻子一瞬间「嘿嘿」一笑,露出在爱中成长的无忧无虑孩童笑容。我很意外她竟然知道这种笑法。
「怎么了吗?」
妻子迅速换上严肃表情,反倒是我笑出来:
「没什么。」
她住在青森时是个怎样的小女孩呢?突然出现在脑海的疑问,和吐出的白色气息一起消失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