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秋夜,我成为幼稚园里等待家长的最后一个小孩。
母亲连连向老师鞠躬道歉,走出幼稚园大门后,母亲握住我的手比平常还要热烫。
满月将光晕抛挂在墨色夜空,在半空中飘浮。
我和母亲静静走着,在人烟稀少的路面留下淡淡倒影。青草随秋风吹拂摆动,铃虫也「铃、铃」叫着。
我不经意抬头看母亲。
冷风吹动母亲的长髮,从隙缝间看见母亲一如往常面无表情。从放鬆的嘴唇间隐约可看见牙齿,黑瞳无意识地看着斜下方的空间。母亲的身影让我联想到空无一物的蝉壳。只要稍稍收回视线,母亲肯定会注意到我正抬头看着她,她却不愿意看我。
我在那个瞬间突然惊觉。
母亲只有在接我下课,从幼稚园走回家这段与我独处的路上会露出这个表情。同时间,我想起数分钟前母亲拚命向老师道歉的身影。
「没有我是不是会比较好?」
还来不及思考,话已经冲出口。母亲的手似乎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回答,我连她有没有听到都不确定。
回想起来,母亲总是在工作。母亲的口头禅就是:「我会为了弘树和启太加油喔。」为了赚钱、为了我们,她可能非常勉强自己吧。而且,在辛勤工作疲累不堪之余,还得来接我下课。所以,母亲逼不得已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让母亲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是我。
「我很喜欢妈妈喔。」
母亲突然放开一直牵着我的手,接着转头环视四周。
我也随着母亲的视线看向四周。
微暗的街道空无一人,西侧围墙那端的房子里倾泻出橙色光芒,还隐约可以听见那户人家传来欢笑声。下一刻,我的肩头被什么东西用力一压,就这样跌坐在硬冷粗糙的路面上。
过一会儿,掌心和膝盖传来阵阵刺痛,我才理解自己被母亲推倒了。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母亲已经远在数公尺外了。
我茫然呆站原地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
被强风吹拂,远在天边的星星激烈眨着眼睛。我的脑袋一瞬间浮现出「好漂亮喔」这不合时宜的感想,当我发现我在暗夜中被独自抛下时,寒冷刺骨的恐惧贯穿全身。
别丢下我。
明明想这样喊,声音却梗在喉咙。只见母亲越走越远。
母亲转过头,发现我呆站原地动也不动,唾弃似地说:
「还不快跟上来。」
在不明就里中被母亲拒绝,又在还来不及理解的时候被原谅的我,怯生生地跑到未曾停下脚步的母亲身旁。差几步就要追上母亲时,她再度回头,气魄十足地瞪我,全身迸发着肉眼看不见的冰冷抗拒,让我马上理解不能靠她太近。母亲只要走几步就会用眼角余光监视我是否靠太近,我不知如何是好,满心冀望着快点回家见到哥哥。
到家后,一打开玄关大门,淡淡微甜香气和温暖从门内倾泻而出。
「欢迎回家。」
看见哥哥到玄关来迎接我们,涌上的安心感几乎要将我撕裂。我连鞋子都不想脱,急忙用力抱住哥哥。头上立刻传来暖和又温柔的触感,哥哥身上如春阳般的气息,让我僵硬的身体渐渐放鬆。抬起头,只见哥哥盯着我看,但听到母亲叫唤之后,就把目光拉离我的身上。
母亲半信半疑地问他:
「我闻到米饭的香气耶,是弘树煮的吗?」
「嗯,平常看妈妈煮我就学起来了。」
「好厉害!好厉害喔。谢谢你。」
「嘿嘿。」哥哥有点不好意思地擦擦鼻子。
「它刚刚已经叫了喔。」
「那已经煮好了吧,我们趁热吃饭吧。」
「启太,把鞋子脱掉。」
哥哥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抱起转半圈,拍着我的背,完全放下心来的我照哥哥吩咐把鞋子脱掉。
那天是周日,母亲一如往常外出工作,儿时玩伴佑介来我们家玩。
「等、等一下!暂停!」
在阳光照射的缘廊上,我们玩着我和佑介拿广告纸做成的手裏剑射向哥哥,而哥哥拿报纸捲成的剑打落手裏剑的游戏,结果一次丢出手的手裏剑数量越来越多,最后哥哥责备般地看着双手握满手裏剑的我们大叫:
「暂停!」
哥哥看见我们停止攻击后露出意义深远的笑容,接着一把抄起透明胶带和报纸冲进厕所里。他肯定是要去做新的武器。我和佑介为了要迎击哥哥,急忙努力量产手裏剑。
佑介折着广告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问我:
「我问你喔,为什么阿弘总是待在家里啊?」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
只要回到家就会看到哥哥,这对我来说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哥哥总是在家,光是这样就能让我安心。佑介再次问歪头不解的我:
「是拒绝上学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即使如此,这个词让我有不好的感觉,我摆出防备姿态:
「什么是拒绝上学?」
佑介露出思考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妈妈问爸爸『阿弘为什么总是在家』时,我爸爸对妈妈说:『应该是拒绝上学吧。』」
佑介的话如同小碎石般在我脑袋中散开,我没办法好好理解话中之意。和哥哥同年的人都会去上学,这种知识我还有,但我从来没对哥哥不去上学一事抱持疑问。
「嗯……」
感觉似乎得说些什么才行,在我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时,哥哥意气昂扬地跑回来,身上穿着用报纸做成的盔甲,手上拿着巨大的菱形盾。
「哈哈哈,我的装备升级了。如此一来你们就没有胜算了。」
佑介不客气地直接问弘树:
「阿弘我问你,你拒绝上学吗?」
那一瞬间,哥哥露出被狠狠刺一刀的表情。
不管是玩打仗游戏、扑克牌游戏还是扳手腕游戏都战无不胜的哥哥,明显露出畏怯的表情。虽然哥哥马上佯装无事,但生平第一次看到哥哥那副表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在快要和哥哥对上眼时,我慌张转过头,本能觉得不可以和哥哥对上眼。
佑介却反而燃起好奇心:
「为什么你总是待在家里啊?」
「那是因为——」
哥哥抬起头,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啦!」
佑介更进一步逼问。我鼓起勇气转向哥哥,哥哥的笑容僵硬,额头冒汗。焦躁的心情让我綳到极限。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只要像平常一样,用无可捉摸、万事通的表情说理由就好了啊。只要这样,我也能像平常一样对哥哥投以尊敬的眼光啊。
佑介又重複问:
「阿弘是拒绝上学吗?」
我恼火起来。不只对哥哥的态度,也对拿无所谓的问题困扰哥哥的佑介生气。就算哥哥拒绝上学又怎样,不管是待在家里还是会出门,哥哥就是哥哥。温柔、强大又值得信赖,我最喜欢、最自豪的哥哥。
「笨蛋!」
我大叫,接着用尽全力打佑介。因为我不想看见哥哥手足无措的身影,心里想着得要保护哥哥才行,得从肉眼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手上保护哥哥才行。
生平第一次出现这种心情。
「你干嘛啦!」
佑介生气地推开我。佑介是幼稚园大班里身体最壮硕、最有力气的人。我跌坐在地后马上爬起来,朝着佑介冲过去。佑介的眼睛也燃烧着怒火对我挥拳。
「你们两个都住手。」
哥哥用压倒性的力气拉开纠缠在一起的我们,仲裁的同时,也露出放心的表情。我对此感到非常不甘心。
哥哥努力想要让我们两人和好,但我和佑介都对彼此愤怒到极点,在尴尬气氛中,佑介仓皇回家后,哥哥看着我:
「为什么要突然打佑介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胸口像受到猛烈撞击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很想回答「因为哥哥被欺负了,我要保护哥哥」,也感觉只要说出这句话,等于攻击哥哥,所以我说不出口。而我觉得,哥哥似乎知道我的心思。
见我不回话,哥哥趁机教训我:
「怎么可以突然打人呢,这样佑介不是很可怜吗?」
我重新看向哥哥。用顽固责备的眼神看着我的苍白少年,在我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然后我发现家里异常昏暗,转头看向窗外,只见天际披挂着快要下起雪来的厚重灰云。
「明白了吗?」
哥哥拿出长辈的态度再三强调,我也只能点头:
「……嗯。」
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答案,我希望哥哥一直都能是强大的哥哥。
「很好,好孩子。别再这样做了喔。」
哥哥用巨大的掌心摸乱我的头,那种摸法彷彿要强调我们的力量差异多大,非常粗暴。在等待母亲回家时,我不像平常一样粘在哥哥背后团团转,单独待在客厅,打开喜爱的绘本,只是一径粗暴地翻阅页面。与此同时,厨房中传来哥哥在做什么的声音。
母亲回家后,一进到厨房马上扬起惊讶的声音:
「弘树你好厉害喔!你还会做沙拉了啊!」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哥哥做菜的手艺变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