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前公园里的樱花果然很壮观,非常多品种喔……」
周日晚上,赏完花回来的妻子兴奋的样子,和从远足回来的孩子没两样。
简直可说过度夸张开心地吃完我準备的炙烧鱼板、馄饨汤还有炒饭,然后把她买回来的伴手礼,用整个苹果製作的派当饭后甜点。不管是两人一起洗餐具时,还是饭后休息时,她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毫无脉络、非常开心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好久没和小唯见面也好高兴,玩得很开心喔。然后啊,虽然人很多,但我们还是去附近的店家喝抹茶、吃甜馒头……」
她平常只要钻进被窝后就会马上睡着,但今天关灯之后,罕见地还是撑着继续说。
在寂静的房间中,和盯着天花板说话的妻子并排躺着,感觉夜晚这世界只剩我们两人。妻子多话到几乎让人担心。
我看着天花板的木纹,时不时应和她。
「我们住的那家民宿超棒,民宿老闆晚上带我们去不为人知的好地点赏夜樱。黑暗中,花瓣的淡粉红色像棉花糖一样鬆鬆软软、闪闪发亮,好梦幻喔。真想和启太一起看,然后啊……」
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如果是平常,这时妻子早已沉睡。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妻子。她大概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口中不停地如泉涌般说出感情丰富的语句。我这才发现,她其实不是真的想要说这些话。
可能在青森累积了什么,在溃堤之前,要快把其他东西丢出去避免溃堤吧。是我想太多吗?但我看起来就是这样。或许,妻子不断开口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对我的义务感。或许是因为顾虑我,想要让我知道,她真的在旅行中玩得很开心。
「我们还和民宿其他旅客变成好朋友……」
妻子还在说,让我都想把她嘴巴塞起来了。我把手伸出棉被,但想起妻子那天露出的表情,又停手了。所以取而代之的,在妻子停下来时,我儘可能温柔附和她。边附和她,边想起到公所缴交结婚申请书那天的事情。
彼此互相珍惜的合约,订下合约后回家路上看到的景色,瞬息万变的夕阳色彩染上街道、人、车、树木,我和妻子的影子颜色相同、相互依偎,在口袋中相牵的手的温暖。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妻子说出口的话像水龙头关掉一样变得断断续续,然后,外头开始响起雨滴声。
滴、滴。
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晚上也是……灯笼啊……很漂亮……」
滴、滴。
妻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的附和以及水滴声轮流填补沉默。我看着终于开始打瞌睡的妻子,从刚刚开始,不对,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很在意一件事。妻子过去肯定在那里生活过,但我从不曾听她提起过往的事情。不只今天,她总是如此,只讲今天或明天的事情。目前为止的对话中,妻子只有在下雪那天提到自己的往事。
我还以为今天至少会提到吧,但她讲了这么长的话,还是一次也没提。
滴、滴。
「对不起……」
对不起?
我试着喊妻子的名:
「千草?」
妻子缄默一段时间,接着传来轻轻鼾声,然后马上转为闷闷的声音。我立刻察觉妻子睡着了,大概是下意识的动作吧,妻子睡着没多久后,又把棉被往头上盖。
被独自留在黑夜中的我闭上眼睛,一滴、两滴,数羊似地数着雨滴声。
滴、滴、滴。
雨滴的间隔愈变愈短,节奏也改变。终于,雨水在窗前形成天然窗帘,这附近全被「唰」的声音覆盖。
隔天清早。
「吃饭比较好吗?」
吃早餐时妻子突然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自己单手拿着吐司发獃。
今天早餐是吐司、炒蛋、番茄莴苣沙拉。我这才想到,这还是第一次妻子在早餐时準备麵包。除此之外,妻子还是一如往常的她。
突然,有个冰冷的东西贴上我的额头,吓我一跳。原来是妻子站起身往我这边探,然后用手摸我的额头,我们对上眼,妻子说:「没发烧啊。」后放开手,像是看病人一样看着我: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耶,昨天没睡好吗?」
「没有啊。」我吐出谎言后咬下一口吐司,酥脆口感之后,奶油香气在我口中散开。
「很好吃。」
我边说边咬下一大口吐司,接着拿起沙拉,新鲜莴苣和熟透的番茄上淋着生姜味明显的甜辣洋葱酱,炒蛋无比鬆软。妻子做的菜都很好吃,味道温润,她很擅长把食物弄得很好吃。
「不用勉强喔,剩下来也没关係。」
我不理会她的担心,把盘内食物全部扫空。
和平常一样步出家门后没多久,我就察觉身体有异,是吃太多吗?我的胃正尝试把食物往外推。单手遮住嘴,心想不可以在这边吐,接着忍着呕吐感四处张望,发现路边有自动贩卖机。我握着柳橙汁的宝特瓶,在附近的公共厕所中把胃清空,漱漱口后前往公司。
周一,公司里和平常一样有很多慌乱的工作在等着我。
下午三点左右,有份合约要拿到徒步即可抵达的老客户那里去,我顺便带白井过去打招呼。事情办完回公司途中,我的视线突然出现紫色光芒。
停下脚步后,走在我身边的白井也停下脚步:
「挂桥前辈?」
每眨一次眼,紫光的範围就随之扩大,我开始冒冷汗,全身像是从外往内用力压缩一样无法呼吸,连自己的体重都无法支撑,我忍不住靠在一旁的行道树,接着缓缓蹲到地上。
「挂桥前辈,你还好吗?」
我挤出力气轻轻点头。
「要喝水还是什么吗?」
「没关係,我只是头晕而已。」
冷汗流不停,静静不动一段时间后,压迫感开始消失,视线也回覆正常。好不容易站起身,却感觉脚下虚浮,彷彿站在棉花地面上。白井指着道路对面说:
「那边有家咖啡厅,我们稍微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不用,没关係。」
「什么没关係,你的脸很苍白耶。」
白井半强迫拉着我走进咖啡厅。
「欢迎光临,请问有几位?」
里面走出一位优雅,留着整齐白短髮的女性。白井俐落地回答:「两位。」
「两位吗,请往里面走。」
隐约可见柜檯旁狭小通道内侧摆放着桌椅,白井先跨出脚步,但是她还没踏出一步就突然往下看,似乎有些犹豫地「啊」了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
我从白井背后往前窥视,只见一只如同刚洗完的被单般全白的猫咪,正伸出红色小舌整理自己的毛皮。白井带着悔恨的表情转头对我说悄悄话:
「对不起,挂桥前辈你讨厌猫对吧?」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没有啊。」
「别勉强了啦,我们换家店吧。」
「白井怕猫吗?」
「不怕。」
「那这家店就好了啦。」
除了两位聊得正开心的初老女性之外,没其他客人。古典音乐的声量也调到最小,店内很安静,是个正好可以让身心好好休息的空间。我越过白井在小窗边的位置坐下后,她有点畏怯地在我对面坐下。脱掉外套后,觉得肩膀周遭有被解放的感觉。在我把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时,白猫跳上我的膝头。正好来为我们点餐的女性,边微笑边放下水杯: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它很漂亮呢。」
猫咪微微的重量和体温让我感到很舒服。我想起还是小狗时的汤姆。我用指尖搔搔它的眉间,它的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舒服地眯上眼。我边摸猫边看菜单,想起我自从把早餐吐出来之后就什么都没吃,这可能是头晕的原因吧,我点了看似好消化的香蕉果汁。白井则是从好几款咖啡中选择曼特宁。
在女性离开后,白井对不停摸猫的我说:
「你之前不是把猫赶走了吗?」
她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呆愣一下,我刚刚有漏掉什么话吗?
「对不起,你在提哪桩?」
「就是之前我喂小猫的时候啦。」
白井的声音中透着不满,在我回忆之后终于想起来了。说起来,几周前,我确实把她在公司前餵食的猫赶走了。
「啊,因为那是野猫。」
「为什么野猫就不行?」
「因为它们要是没有学会自己觅食就会活不下去。」
「但是其中一只,黑色那只已经很虚弱了啊。要是放任不管可能就会死掉耶。」
「那就让它死吧。」
我边搔着猫咪下巴边说,猫咪像是要我多搔几下把脸贴近,真是可爱啊。
白井非常震惊:
「明明都是猫咪啊,那也太可怜了吧。」
「同样都是猫又如何?让原本会死的虚弱生命继续活下去才是问题吧。不仅限于猫,生物这种东西,都只有能适应当下生活环境的那方能继续活下去,这种淘汰机制累积数代之后,就会形成进化。」
「但是——」
「我认为猫咪可爱之处是它们身为动物的一项武器,但如果因为这样而短时间内有人餵食,导致它们学不会狩猎方式,那不是太不幸了吗?要是没人依靠就活不下去,野猫数量太多,也会被卫生局抓去杀掉。这样思考之后,就会觉得让本来没有生存能力的猫咪留下后代是件糟糕的事情。比起赶走它们,我觉得因为可爱而一时心血来潮餵食它们的人更加恶劣。但如果可以照顾到它们老死,要喂我也没意见。」
白井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挂桥前辈,你今天好奇怪喔。」
我似乎让她不高兴了,但她不出我所料的反应让我差点笑出来。
温柔或是体贴这种情绪,不见得和世界的準则成正比。原本该是如此,但这些东西却毫无抵触地在她心中共处,这非常好笑。
——不行了。今天我好想要久违地变回没骨气的自己,这是不好的现象。
放空大脑,不停抚摸脚上的猫,在摸它的时候想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毫无防备的生物,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可置信。
突然,我好想念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