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桥——啊——我的电脑怪怪的啦。」
五月中旬,在我确认估价单文件时,坂卷不知何时站到我背后这样说着。
我静静等着他下一句话,怪又怎样啊?虽然知道他又怎么了,但面对他利用他人好意的行为,我没打算先行一步帮他解决问题。
「我也去问白井了,但她好高傲喔,都不理我。」
坂卷嘻皮笑脸说着,我偷瞄白井一眼,她露出想要瞪死电脑萤幕的表情。坂卷和白井似乎特别处不来,但真要说,这间办公室里应该没人和坂卷处得来吧。
「喂,挂桥,你有在听吗?」
「你有什么事?」
我冷淡以对。
「就是那个很奇怪的系统啦,那个是叫下单系统吗?就是选单莫名其妙多的那个。我打进去的数字和它显示的数字不一样啦。我明明有好好打的啊,是坏掉了吗?」
果然。
「是你输入错误。」
「也不是错误,是电脑很奇怪啦。」
这一个半月来,相同对话到底重複几次了呢?这个人完全没心想成长吗?
「然后呢?」
我採取与以往不同的应对方法,视线余光看见白井正盯着我们这边看,坂卷也傻了一下:
「哎呀哎呀,别说『然后呢』啦!你知道的嘛。」
「我不知道,不知道坂卷前辈你到底想要我干嘛。」
我故意冷冰冰回话,坂卷搔搔头。
「啊——麻烦耶,你就像平常一样教我怎么弄就好了啊!」
「像平常一样,是啊,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讲过多少次同样内容了。你也差不多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吧。」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啊。」
「请你自己看操作手册。」
「就是看了也不懂才问你啊。」
「你不是根本连看都没看吗?」
「因为看操作手册很麻烦啊。」
「所以坂卷前辈你为了让自己轻鬆就来增加我的麻烦吗?」
「怎样怎样,你今天心情很不好喔。」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输入错误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你应该要把修正的方法好好记起来。记不起来的话至少也要学会边看操作手册边自己尝试。
问别人做法这件事情,就是剥夺对方的时间、降低对方的工作效率。坂卷前辈你已经重複问我和白井相同的东西、剥夺我们的时间无数次了,你有这种自觉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啰嗦死了。」
坂卷看起来似乎因为无法如愿而非常焦躁。但是,坂卷没发现,我的焦躁程度远远在他之上,我努力维持冷静说:
「你说我很啰唆吗?」
「对。所以就算了,我不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坂卷像是发现什么好事情一样,眼睛闪闪发亮说:
「你要是不教我,我就不修正。维持错误下单数量就好了,怎样,困扰了吧,服输了吧!哈哈哈!」
真想给这个人一面镜子照照,真想让他自己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有多低贱。为什么能对带给他人困扰一事如此迟钝呢?我不明白。不过,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世上有这种人。有这种就算用尽诚意也打动不了、毫无改变、只看得见自己的人。看着在我面前嘻皮笑脸的坂卷,已经快要无法保持正常了。
这家伙没救了,根本没在他身上花时间的价值。要是能就像这样划清界线、放弃、捨弃、视若无睹、不去理会该有多好。
「坂卷前辈。」
我强烈期盼。
——拜託你多少让我能尊敬你吧。
坂卷用着什么都没想的呆脸看着我,我儘可能慢慢说:
「我不了。」
不小心脱口而出私底下才会用的语气,工作时我总是儘可能保持公事化语气。我感到自製头箍正慢慢鬆动。
「什么啊?」
「我不了解该怎样教你才行。反过来,请你教教我该怎样教你,你才会记住。如果是第一次也就算了,已经教你这么多次你还是记不起来,那再用同样方法教你也没有意义吧。如果你没有心要学,还是请你自行努力吧。」
「OK,我知道了。OK、OK。输入系统的事情就算了,没我的事。我都问了却不肯教我啊,就算我不做也不是我的错。」
接着,坂卷把新的A4文件丢到我身上,很得意地说:
「那你教我这个吧,这是你第一次教对吧。」
「哈哈!」
我忍不住笑出来,这人真的打算什么事情都靠别人啊。
也就是说,坂卷彻彻底底就是这类人,什么事情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自己可以轻鬆最重要,然后把对身边人造成的负担当成不同世界的事情,和自己切割乾净。简直跟我哥没两样,如果我哥出社会的话肯定就是这种人。
笑到停不下来。
消失在这世上就好了,只要这种人全部都消失,社会也会稍微变得好一点吧。
大概是误会我笑声的意义,坂卷也跟着笑,我「唰」地站起身离开座位:
「我去洗手间。」
虽然不想上厕所,但再继续和坂卷对峙下去,我没有自信能继续保持冷静。
走进洗手间,看着洗手台的镜子。镜子中和我对看的男人,是个高中毕业后即离家生活,经历穷苦学生时期后,进到一间还可以的企业工作,早早结婚,表面上看起来一帆风顺的男人。那个极为见外的眼神。
我从口袋掏出手帕夹在腋下,这是妻子在几天前烫衬衫时也一起烫平的手帕。把手摆到水龙头下方,触动感应装置,水龙头流出富含空气的水,我把水往脸上泼。
出社会之后,无法自行选择每天都会碰面的同事。就算再怎么讨厌也无法轻易捨弃、无法毫无接触。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无法逃脱的枷锁。在家里、在家附近、在学校、在公司,我还以为切断了、逃开了,其实只是超越时间与空间,换个形态继续束缚我。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扰动我的心、让我想着得要变得更强大才行。我严苛逼迫自己,追求让自己好好自立、不再轻易动摇的生存力量。我认为自己已经变强了。
但这真的正确吗?是不是因为对自己严苛,连带看那些怠惰的人也变得严苛了呢?
水停止流出。
我把手帕贴在脸上,原本硬挺的手帕吸水过后变得软趴趴。
整理好心情再度回到办公室后,坂卷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说:「好慢喔,你是去大便吗?」
我不理他,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坂卷离开后,我像是被什么附身一样埋首工作。因为我不想思考多余的事情,只要和坂卷扯上关係,我的步调就会被打乱。我还以为自己学会成熟举止,已经是个成熟男人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改变。不,不对,至少我拥有自己活下去的力量,还是有改变的部分。
在我疯狂敲打键盘时,背后响起一个担心我的声音:
「挂桥前辈。」
是白井,看见我抬头后,她继续说:
「已经中午了喔。」
我这才发现,除了白井以外大家都出去了。
「你没事吧?」
我不喜欢白井过于天真的部分。但有时会想,比起自己的事情都应付不来的我,这个可以这样关心、体贴他人的女孩可能比我还要成熟吧。
「欢迎回来……启太,你过来这边。」
晚上,一看见我回家,妻子马上这样说。和平常一样,她大概到我回家前都趴在桌上睡觉吧,因为她额头上有好几条红痕。
我没多想,按照她的指示在椅子坐下,她绕到我身后,两手突然按摩起我的肩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困惑,我转头过去看她。
她的表情如同大厨一般认真,但在和我对眼时却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从青森旅行回来之后有几天,她有时会发獃,但今天似乎完全恢複原状了。
「客人啊,你肩膀很僵硬耶,哈哈,你肯定是累了吧?」
她语带得意地模仿起不知哪来的诈欺师说话。
「你等一下,西装啦,千草,我的西装会皱……」
「啊,对不起。」
她连忙放开手,微低着头,似乎很沮丧,我这才发现她是在担心我。
「但是我很开心喔,千草这份心意让我很开心。」
顺势说出口的话也让我自己有点困惑。
妻子抬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的「嘿嘿」而笑。
这是什么感觉啊。
说出平常不说的话,感觉很不像原本的自己,让我坐立难安。但是,再度察觉时,那个强撑着的部分稍微有一点点,变得有点缓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