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太,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我才刚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母亲便笑眯眼睛问我。宇都宫车站前广场好让人怀念。黄金周之后,已经八个月没见到母亲了。
「好久不见。」
我简短回应后坐上车,车子慢慢加速,往和老家反方向的重要道路前进。
「这边开了一家新的咖啡厅呢,就在东武车站附近。」
母亲兴奋得非常刻意。
「是喔。」
我不感兴趣地回应,盯着车窗外看。今天天气很好,冰冷又清澈的光线从天空倾泻而下,人行道在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彷彿变成水面一般。走在闪亮光河上的人们与虚幻的蜻蛉相似。宇都宫,一年前我生活的城市,但现在已经无法容下我的城市。心中的乡愁让我震惊,原来我喜欢这个城市啊。不管再怎么说,还是故乡让我感到平静,同时也感到不平静。熟悉的城市,我讨厌、拒绝我的哥哥和母亲的城市。亲爱与抗拒正在两边撕裂我的心。
「大学生活怎样啊?」
「普通。」
语气不自觉变得僵硬。要我们爽朗对话才是强人所难。
想回家、不想回家、无法回家,虽是这样说,也不愿意放过我。把我逼进这种状况中,持续逼迫我的母亲。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我就感觉心脏像是对摺几十次,压缩到极限的压迫感。
咖啡厅生意很好。这加剧和母亲两人独处时的不自在感。店员爽朗地带领我们到二楼,里头有年轻女性、情侣、一群中年妇女等客人。大家都专注地聊着天,根本没多余时间看我和母亲,那毫无兴趣的态度让我非常感谢。我看了手写的菜单之后点了咖啡,母亲点了咖啡欧蕾,看到店员走下一楼后,我先开口:
「要说什么?」
今天,母亲用「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的理由叫我回来。
重新好好面对母亲,比我印象中苍老许多的脸庞让我惊讶,母亲接着开心说:
「就是你明年成人典礼的事情啦,你说是裤好还是西装好啊?妈妈希望可以看到启太穿裤呢。因为啊,出社会之后有很多机会可以穿西装,但裤大概只有成人典礼时有机会穿吧。」
我原本已经做好心理準备母亲要提哥哥的事情,所以傻了一下。
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说吧,我边抑制住从身体深处涌上的怒气边说:
「成人典礼一点也不重要吧,比起这个——」
母亲收起开心的表情,眉角上吊喋喋不休责备我:
「怎么会不重要,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一生就这么一次成人典礼耶。」
看见她变脸速度之快,让我内心不禁叹息:
「比起那种事情,现在先谈那家伙——」
「让您们久等了。」
绑着包包头,看上去一身咖啡厅店员打扮的店员走过来,我闭上嘴。她「咚、咚」地把饮料放在桌子上,但这位店员放下饮料之后没有离去,感到不可思议的我抬头一看,总觉得这位店员很眼熟。眼睛对上之后,她先开口:
「果然是挂桥同学对吧,好久不见。」
大概是我国中还高中的同学吧。我客气地回了一句「你好」后,她似乎是个会看气氛的人,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住:
「请你们慢慢享用。」
她朝坐在我对面的母亲点一下头后,準备离开,没想到母亲却探身问她:
「哎呀,你是启太的朋友吗?」
「我是他高中同学。」
「启太啊,你的态度也太冷淡了吧!这么可爱的女孩向你打招呼耶……我知道了,是因为在妈妈面前所以害羞了吧!」
脑髓一阵发凉,这种闹剧是怎么一回事啊,看上去简直就是——
「你们感情真好呢。」
同学的口气有种鬆了一口气的感觉,母亲举起手在脸前挥了挥:
「才没那回事呢,这孩子可是完全不回家,连一通电话也没有喔。而且啊,刚刚还说成人典礼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耶。真是有够不孝。」
不孝,这是正经父母才有资格说出口的话,你根本没资格对我这样说。我为了要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拿起黑咖啡喝了一口。
「……哎呀呀。」
同学笑得很暧昧,母亲也很起劲继续说:
「你不这样觉得吗?一般来说啊……」
「你够了啦。对不起,你还在打工对吧。」
我打断母亲的话,同学再次说了「请慢用」后走下一楼。母亲看着她的背影遗憾地说:
「真是个好女孩啊。女朋友就是要交那种女孩。」
我不理她继续说我要说的话:
「关于弘树的事,有个感觉不错的打工。是到北海道的农场,帮忙採收玉米或青花菜。打工期间会在很像宿舍的地方,和大家一起生活。」
「嗯……算了。你哥的精神状态还没有好到可以出去。」
「是夏天耶,我也会一起去。听说有各式各样的人会去,我觉得这也是让他走出家门的好机会。」
「但听起来不太适合你哥啊。别说这个了,关于裤啊。」
「那家伙就快要满二十五岁了耶!」
母亲突然眼冒怒火:
「『那家伙』,你是指谁啊?难不成是在说你哥吗?」
「没错。」
「你怎么可以用『那家伙』叫他?要好好叫哥哥!明白了吗?」
我看着愤怒的母亲,觉得自己快无法维持正常了。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可以在我面前摆出父母的架子啊?已经能预料只要我辩驳,肯定会发展成吵架的场面。我努力自製:
「那,弘树今年要满二十五岁了对吧,关于这件事你怎么想?」
「怎么想……你是指什么意思啊?」
「关于一个都要二十五岁的人,不工作也不打工整天闷在家里这件事。」
「你又要讲这件事?」
「就算你不想提也不能不提吧。你对弘树的未来到底怎么想?我觉得儘早让他走出家门才是对他好。虽然是个粗暴的疗法,但反正迟早他都非得出门不可,那趁年轻时做比较好吧。」
「我已经跟你讲多少次了,你哥的状况还没好到可以出门。如果强迫他出门,出了什么事情要怎么办?你能负责吗?」
我不禁失笑,那是哥哥的人生耶,该为这负起责任的不是我、也不是母亲。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懂。
「启太,你该不会是担心将来的事情吧?别担心,妈妈会拚命努力。」
「努力什么?」
「拚命工作、赚钱,我会好好照顾你哥,绝对不会带给你麻烦。而且我也有保险,就算髮生什么事情也没问题。」
「这是为了谁好?」
「当然是为了你哥好啊。」
我把「应该是为了你自己好吧」硬生生吞进肚子里,不行了,根本谈不下去。
母亲做出对自己来说最轻鬆的选择。「不想出门的话就别出门」,像这样尽情溺宠哥哥,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只会变老,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的中年男人推给我。不管她心里有没有这种想法,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这种事情。
母亲为了养哥哥努力根本没意义,放手也是种爱情。愈是保护,就愈是剥夺哥哥走出家门的机会,只是让他徒增年纪而已。如果母亲可以养哥哥一辈子也就算了,但是正常来说,母亲一定会比哥哥早死。就算留下金钱,大概也不够哥哥吃一辈子。而且就算有钱,哥哥想活下去就得和人接触。父母的职责不是保护孩子,而是引导孩子,让他们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才对吧。她为什么就是没办法理解呢?最后麻烦事只会落到身为弟弟的我身上。
见我沉默不语,母亲从提包中把裤的型录拿出来:
「那进入正题吧。」
「西装我会自己买,反正求职的时候也会用到。」
「……启太。你有想过成人典礼是为了谁举办的吗?」
「没啊。」
母亲很认真地说:
「你现在仔细想想,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养育你长大的父母而举办的吧。『谢谢你养育我到二十岁』的意思,让父母看到你长大成人的优秀模样,这也是成为大人后对自己的宣示不是吗?」
母亲讲得很正确却又不正确,而母亲执着认为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
或者是说,无法感谢父母的我来得更加傲慢且错误呢?我从手提包中拿出钱包,在桌上放下一张千圆大钞之后起身。
「等一下,你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回去。」
「钱——」
我觉得再继续和她说下去我一定会发疯。
我快速走下楼梯离开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