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们讲的话是真的,求职活动很花钱。
首先要準备西装、领带、衬衫,西装要送洗,还有最大笔的支出就是交通费用。除了总公司在本地的中小企业以外,多数的说明会与各种考试都在主要城市里举行。为了要得到工作机会,得要多次拜访同一间公司。打工存下的钱只会少不会多,为了有效利用一天的时间,所以常调整面试或是说明会的时间让自己能多跑几家公司,然后空档时间就花在打工及毕业论文上,这段时间总是过着体力几乎要到极限的日子。
这天,我在东京预定早上有一家公司的第一次考试,下午有另一公司的第三次考试。
早上吃了香蕉当早餐,穿上昨晚打完工后和睡意奋战中烫好的衬衫,跨上脚踏车朝车站前进。在电车上努力记住公司资料,转乘其他列车,在不熟悉的目的地车站下车后,靠着手机导航走到公司去。因为电车没有延误,我也没有迷路,所以四十分钟前便已抵达。
在附近的便利商店里杀时间,十分钟前进入会场后,看到许多和自己相同打扮的人不是看着笔试的参考书,就是猛力阅读手上资料。这家公司的第一次考试是笔试和团体面试两部分,大家应该都是在準备其中一项考试吧。
笔试花上整整一个小时进行,休息一段时间后,先是向大家说明团体面试的流程,接着考生被分为五人一组。分到第一小组里的我,收好行李后就和第一、第二组的考生一起离开变成休息室的笔试会场,往面试会场前进。
十五分钟左右的面试结束后,就能自行回家,所以自然而然,同组参加面试的五个人一起往车站方向走。在路上,大家彼此交换一些求职活动的相关资讯,不经意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母亲打了三次电话给我。
看到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如同内脏全被挖空的噁心感。我平常几乎不会和母亲联络,马上联想到应该是哥哥的事情。
哥哥该不会自杀了吧。
虽然有点奇怪,我既担心将来照顾哥哥的工作会落到我头上,但也想着哥哥该不会在哪天自尊心受不了而走上自杀一途。
然后,我心里某个角落也期待着哥哥自杀的消息。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我要另外四个人先走一步,自己停在原地。
我犹豫着该不该接电话。照以往经验,和母亲接触之后总会让我的心情变得不稳定。母亲和哥哥已经变成我不稳定的根源。接起电话听见母亲声音后,会不会对下午那场好不容易一路过关斩将到第三关的考试造成影响?光是知道她打电话来都让我如此紧张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这是她第四次来电,可能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是在考试期间在意她有什么事情就不好了,所以我用冒着汗的手接起电话。
『啊,终于接了。启太好久不见,你有好好吃饭吗?』
母亲的口气有点沮丧。
像是嘴上无意识吐出话语般,我边说边绷紧身体:
「喔,嗯。对不起,我没什么时间,有事快说。」
『什么「有事快说」啊。你真的很冷漠耶……算了,你哥住院了。然后啊,住院费用,还有你哥在家里大闹一番把很多东西都弄坏了,像是电视还有拉门之类的,很多……』
身体发冷,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什么病?大闹又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距离我非常遥远。
『该怎么说呢,不断重複暴食和厌食之后,就搞坏身体了。』
暴食?厌食?搞坏身体?这有说跟没说一样。
『然后啊,现在急需用钱,所以想跟你借个三、四十万左右。』
我们之间出现沉重的沉默,彼此都在窥探对方会怎么回答。
「——你打算将来也要这样向我要钱吗?」
『只有这次。我会还你。因为有急用,如果你没办法借我,我打算要去金融机构借,但如果去那边借,就会要付利息一类的。』
我沉默不语。国、高中时期对我做尽骚扰行为的哥哥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太冷淡了吗?一点也不想要救哥哥。因为我卯足全力打工,所以大概有快四十万存款。但我不是为了哥哥才卯起来工作,是为了接下来的毕业论文和求职活动的忙碌时间做準备,前段时间特别勉强自己赚来这些钱。但是,将来加上利息之后变更多的借贷要是推到我身上来的话,更让我受不了。
非常困难的抉择。
「假设我借你,你什么时候还我?」
『会儘快。只不过,因为发生很多事情,所以不能确定。』
母亲很厌烦地说:
『而且啊,虽然我不太想说这件事,但你哥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啊。你以前动不动就要哥哥去上学、去工作的,这让他压力很大,精神状态崩坏之后才会变成这样。』
我的错?
怒气直冲脑门。最根本的原因是你太过宠溺他吧。
隐约窥见到毫无尽头的地狱一角。
最后说好,总之我先汇二十五万到母亲户头。强硬把苦闷的心情赶出脑袋外,专注于下午的考试上。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这个是下午第三次考试中出的考题。
「限时一小时内完成,请开始作答。」
听到人事负责人的指示之后,翻过放在桌上的试捲纸,开头如此写着: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旁边的考生马上埋首于试捲纸中,他、她们的铅笔在稿纸上写字的声音像是一大群飞虫朝我飞过来般,掩盖我的思考空间。
不知到底愣了多久,我突然惊醒。
该写什么呢?
『我妈』
好不容易下笔写出的文字,仅仅只有这两个字。想起两小时前和母亲的对话,泉涌出来的不是感谢,而是怨言。
走到第三次考试这一关的路程绝不短,这之中花费不少力气与时间。参加公司说明会、研究这家公司、写履历表、履历表通过之后才终于进到面试这一关。第一次考试是小组团队合作和团体面试、第二次考试是参观工作现场和个人面试。每通过一次考试都让我高兴得像个白痴,好不容易才来到第三次面试。
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这场比赛早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我不感谢父母,无法感谢。这家公司到底想从这篇作文中寻求什么呢?是打算踢掉家庭不圆满的应试者吗?如果是这样,就应该明白在徵才条件上写上「家庭圆满者」,如此一来可以节省彼此的时间、力气。出生在这个家里又不是我愿意,但是,为了不要变差、变坏,我自认用尽全力活到现在。就算没人支持,我也觉得只要自立自强就能跨越许多难关。
——这家公司该不会对所有求职者都抱着,衬衫是父母帮忙烫,父母边说着「要加油喔」边送孩子出门的幻想吧。
不行,不可以自卑,要正面迎战。
我拿起橡皮擦,擦掉「我妈」,改成「我的母亲」,勉强继续写下去。我知道,这种文章就是想要看到受试者感谢与谦卑的心。
就让你们看看吧。
『我的母亲独力养大』
边把虚构的感谢挤在纸上,突然,我想起深川。
如果是深川,差点被父亲杀死的深川会怎样写这个题目呢。
好不容易写完作文鬆了一口气,但过不久在面试中又被问到家庭问题。「你父亲的职业是什么呢?」「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哥哥的职业是什么呢?」
或许只是为了消除我的紧张感閑聊一下而已,但其实对我来说,这些问题比其他问题还要难以回答。
「我没有父亲。」
「我们家是两兄弟,还有一个哥哥。」
「因为一些原因,我哥现在没有工作。也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更加努力!」
除了面带笑容活力十足回答问题以外,还有其他选项吗?
「我是个在逆境中也不服输、不沉沦、能够勇往直前的人!(笑容)」
回家路上。
我带着极不痛快的心情,边看着陌生城市的夕阳边往车站走去。回公寓后,就得要準备研究室讨论课的内容,没有时间让我沮丧,我非常清楚沮丧只是自掘坟墓而已。
从地下铁转乘JR列车,好想坐下,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刚好遇上下班巅峰时间,别说座位了,车厢根本挤满人,连空的拉环也没有,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光是站直身体就花去我全部力气。
上车不久后,列车重重摇晃一下,「啪」的一声,我的额头感受到钝痛,站在我前方的高大西装男转头看我一眼,我的头似乎不小心撞到他了。
「啊,对不起。」
我道歉后,男人烦躁咋舌,嘴里还念了一句:「蠢蛋。」
列车每次一停下,车厢内的人口密度便随之增加,饱和状态持续一段时间后,人又开始慢慢减少。抵达T站后,我直直往自行车停车场走去,不顾一切踩踏板,回到公寓。在隔着玄关大门的沉默内侧,我终于得以独处。与此同时,我再也无法剋制住满溢的怨言。
哥哥大概不知道吧,他拥有每天都能影响我的巨大力量。他不知道那力量有多大,就算不碰我、什么都不做也能让我发狂。假设我到哪家公司就业,在一点閑话家常里提到兄弟姐妹的话题,到时我该怎么回答呢?我的一生,会这样不断被哥哥拖累吗?受到母亲宠溺,长年待在舒适圈里,自我意识不断扩张的哥哥,应该没办法忍受求职活动与一般的工作吧。
我粗暴拉松领带,砸向墙壁。脱下求职西装,半扯半拉脱掉衬衫,往胡乱丢在地上的西装上砸下去。静静盯着乱成一团的衣服看,过一段时间后,我把西装和领带拿起来挂好,顺开上面的皱纹,把衬衫丢进洗衣机里。
「啊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啊?你被问到家庭状况?」
「你笑得太夸张了喔。」
坐在已十分熟悉的深川公寓暖炉桌中,我和他说起白天第三次考试的事情,他捧腹大笑:
「那家公司不行啦!毫不犹豫做出徵才考试中的禁止事项啊!」
原本我还期待他会和我一起生气,但他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傻愣了一下。他笑完后,面带笑容对我说:
「徵才负责人是公司的门面耶,会让连面试基本规则也没掌握好的家伙负责徵才工作,就可以看透这家公司的程度了。」
虽然他的口气平稳,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眼中没有笑意。或许他在求职活动中也遭遇相同的事情。
「你不觉得在面试中问到父母事情的公司很多吗?」
深川露出複杂表情,傻眼对我说:
「……挂桥,你有够没眼光耶。该不会全碰到这种公司吧?那你得感谢你哥才行啊。」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在渐渐理解之后,胸口彷彿遭受重重一击,冰冷的失意扩散全身:
「如果那家伙现在马上去死,那我才真的要感谢他。」
哥哥正是在我至今、甚至是接下来人生道路覆盖上一层阴影的罪魁祸首,这缓慢延续的地狱,不到哥哥重新做人或是去死为止不可能停止。求职、日常生活、结婚,今后的人生中,哥哥到底还会阻挠我几次呢?
「不对,如果是在普通家庭长大,对作文题目或是面试问题应该不会感到奇怪吧。不只是企业有选择权,我们也有选择的权利。徵才考试的状况也是拿来判断一家公司好不好的材料啊。」
他说的话很正确,我也明白,但我以为他能够理解对于不公平的愤怒。
「我啊,看到那些没什么努力就进入一家无聊公司,只会不断抱怨公司的社会人士就噁心到想吐。应该要先想办法让自己成长到有资格到理想中的公司去吧,那么不爽的话,就别在公司里上班,靠着自己的力量去赚钱啊。就是没办法靠自己力量活下去,或是想学些什么东西,才会进入公司工作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拿不到录取通知也很亏耶,虽然这家公司不是我的第一志愿,但有没有录取通知也会影响其他公司对我的评价啊。而且,你不觉得面试时问到家庭问题,根本答不出来很不公平吗?起跑线完全不一样啊。」
「所以我就说了,去考那种在徵选过程中让人感觉不公平的烂公司,是你自己的问题啊。」
「要是这样说,选项不就更少了。」
「这反而是幸运啊。」
「幸运啊,嗯,也是啦。」
我故作平静回答。他伸伸懒腰后伸手拿麦茶,接着倒进我的杯子中。琥珀色液体在日光灯照射下,表面浮现摇晃光纹。
「喂,挂桥啊。」
「干嘛?」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我觉得你偶尔示弱一下也没关係。」
「我还没到那种程度。」
「别逞强。受伤就是受伤了,但是你不会只是白白受伤,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不过,如果遇到事情都怪罪别人,你也输了喔。就算那是事实,也不会有人同情你,你同样得不到好处,徒留痛苦而已。你已经养出凡事怪罪母亲和哥哥的坏习惯了,你这样简直就是把家庭环境当成挡箭牌,是个精神层面的茧居族啊。这无法让你向前进,所以,别再这样做了。」
他的表情比起以往还要认真。
看到那副表情之后,烦躁心情也随之消逝,同时,我感觉到无比羞愧,说起来,我能交到这种朋友就已经是种福报了啊。
「谢谢你。」
我喃喃道谢,觉得不说不行。
「哈,表面上看起来我是在对你说,其实我是在对自己说啦。」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