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后,和妻子一起吃早餐,做好準备后,出门上班、工作,下班回家后和妻子聊个天,洗澡、睡觉。虽然每天都很像,却有点不同,这样的每天累积到最后,终于在十二月最后一周做完今年最后的工作,开始休年假。
休假第一天。
从连日手忙脚乱中解放的我,虽然察觉天亮了,但还是比平常多赖床一下。在梦境与现实交互出现的浅眠中,我感觉有东西轻抚脸颊,于是微睁开眼。
妻子的脸就在我面前,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悲伤。
发现我睁开眼后,她笑咪咪停下抚摸我的手,像是要收尾一样用指尖敲敲我的额头后起身。我獃獃看着几乎没发出声音走出房间的妻子背影。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只有瞬间这么疑惑后,又再度在柔软温暖的被窝中沉睡。
今天早餐是勾芡豆腐、裸麦饭、菠菜味噌汤、昨晚剩下的入味滷肉还有满满糖蜜的苹果。
喝了味噌汤后,感觉好放鬆,身体慢慢温暖起来。
「真好喝。」
我这样说后,妻子露齿而笑:「好高兴。」那个笑容和叫我起床时的笑容完全不同,当我夸讚她做的菜好吃时,她真的笑得很开心。
大概是为了增添香气,勾芡豆腐上摆有几根短短的柚子皮丝。她在做菜时,到底在这种小地方下了多少用心啊。
「我常常在想,你到底是在哪里学会这么多料理的做法啊?」
「打工的地方。像是日式料理店、还有民宿之类的。因为我曾打过很多工,所以就学会了,还有食谱。」
她边呼呼吹凉汤匙上舀起的勾芡豆腐边说,我心想「果然是这样」,总有一种「应该不是父母教她的」感觉。
妻子花费许多心思的料理,只消十几分钟时间就接连放在我的胃袋。她做菜所花的时间应该更多,我等于每天都在吃她的时间,我的身体由妻子的时间组成已久,这段近一年的时间,我感觉妻子慢慢侵佔我的身体。相同的,我也以怎样的形式慢慢侵佔妻子的身体吧。
冬天早晨有点寂寥的阳光,柔软穿过蕾丝窗帘的隙缝,缠绕在我们身上。妻子的轮廓散发淡淡光芒,我像是看见不可思议的光景一样看着妻子,彷彿在作一个漫长的白日梦。如果我现在用力握住这无可捉摸的柔软现实,感觉许多东西都会在一瞬间消失。一旦过去,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一瞬间实际存在过。
学生时,我以为可以轻易看穿未来;实际上,只像是拚命在不确定的时间海中前进,这世界的一切不停流动而且不确实。肯定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这一刻才如此珍贵。睡傻的大脑想着和我完全不相称的事情。
这肯定是因为一年前还是陌生人的妻子就在我身边。
去年的此时,我想着明年肯定也是孤单一人。
「你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开口问我。就连那个声音都在飘向空气的那一瞬消失无蹤。声音是什么呢?是身体创造出的声响。声响好像是空气的震动吧?妻子的声音,震动我的鼓膜。总觉得每件事都很不可思议。
「没什么。」
这种感觉该不会是「怜爱」吧?我不知道。虽然不太清楚,但我喜欢现在这个时间。
「欸——讲啦,很在意耶……」
她直盯着我看,脸上带着淡淡微笑。我慌忙地别开眼,手伸向水杯打算喝水,却不小心撞到味噌汤碗。
「啊!」
味噌汤翻倒了,温暖的液体立刻在桌子上扩散开,溢出桌面的味噌汤滴湿我的裤子。我慌张拿起抹布擦桌子,妻子立刻站起身,拿着毛巾走过来问着:「没事吧?」要帮我擦裤子,我瞬时伸手抓住毛巾打算从妻子手中抢过来。
我对着吓了一跳的她说:
「谢谢你,我自己擦就好。」
「……你还是真是冒失呢。」
她有点捉弄我似地说着,然后把脏掉的抹布拿到水槽去。
早上和妻子一起大扫除,下午到附近的家具行买东西。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因为彼此都过着独居生活,所以家具类非常够用。只有一点,因为我原本没有书架,所以我带来的书还待在衣橱里的纸箱中,所以不由得想要买个书柜。
购买共有的家具。这是买齐生活所需物品的意思,也就是假定我们还要一起在那间公寓里生活下去的行为。我觉得这个行为中隐含相当大的意义。
妻子现在摆在公寓里的是组合式书柜,所以我们又买了两个和家里八格书柜相同的书柜格,先回家一趟放下东西后,接着前往超市。
因为是年底的白天,超市中许多人携家带眷,有点拥挤,期间交杂着店员非常有活力的声音。妻子稍微停下脚步,我还以为她看见熟人,但她注视着的是陈列着镜饼及小门松等新年摆设的商品专区。
她问我:
「要买吗?」
「嗯——」
说老实话我也不太了解。至少到去年为止,我从来没正眼看过新年摆饰。要是有钱拿来装饰房间,我倒宁愿拿去买东西吃。
我想读出妻子到底想买还是不想买,但她看起来像是单纯看着风景一样,我读不出来她的真心,她也是觉得可有可无吗?
在我这样想时,她偷偷瞄我一眼后说:
「如果有小孩会想要装饰一下,但只有我们俩嘛。」
小孩?
我想我应该听错了。见我没有回话,妻子低头问:
「要吃日式年菜吗?」
我不知所措,怎样都没差,这种习惯我已全都丢在老家了。老家过年时绝对都要吃日式年菜。虽然我并不喜欢,但哥哥很喜欢栗泥,每到过年时总是吃得很开心。每年都只有栗泥特别快消失,剩下的料理只会在冰箱中渐渐腐败。
母亲今年也準备日式年菜了吗?
不经意想起她的身影,胸口突然一阵紧缩,我摇摇头。
妻子在我身边喊着「好!」突然变得非常有斗志。
「那就做些比平常还要豪华的东西吧!」
如此宣示之后,她在人潮中迅速前进,我连忙跟上。
她在蔬果卖场物色着,突然眼睛一亮:
「咦?是海老芋耶,好稀奇喔。你有吃过海老芋吗?」
妻子把两、三个有着深色横纹,头大屁股小的芋头放进我推的推车中说着:
「这是京都蔬菜,拿来做炖煮料理后,会变得粘粘的,超好吃的喔。」
在那之后也——
「乌鱼子耶!这个虽然很贵但超好吃的喔。很贵啦,非常贵就是了!」
「……好啦,买吧。」
她开心伸手拿起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食材。她彷彿是为我的饮食生活吹入一股新文化之风的窗户。
「对了,你是明天要去和朋友见面吗?」
「对。」
「你买伴手礼了吗?」
「不用做那种事啦。」
我和妻子走进收银机前长长的队伍中,在等待结账时,我想起去年年底的事情。
入社会第一年,我变成一个人过年了。
学生时代一起度过年末年初的深川已经结婚,和怀孕的妻子两人一起在远地过年。深川就这样教会我寂寞这种感情。
如果不是那样,我想我现在应该独自一人排在结账队伍中吧。
走出超市时,太阳已开始西沉了。这个季节,日落开始没多久,天色转眼就一片黑了。走着走着,夕阳的颜色逐渐转为深蓝,回到公寓时已经可以看见星光闪烁了。
买回来的食材把冰箱塞得不留空隙,从早上一路忙到现在,现在还要準备晚餐也太辛苦了,所以我们决定到外面吃。
「你有哪家推荐的店吗?」
妻子问我,我直接想到那家常去的咖啡厅。
「那……不,没特别,你想吃什么?」
仔细想一想,和妻子一起去那家店似乎显得有点寂寥。我决定放弃这个选项换个方向,但她非常敏锐:
「你刚刚想说什么?」
结果我们最后还是决定去那家咖啡厅。
步出公寓后,外面的温度比刚刚又低了几度。
在带着一圈淡淡虹彩光晕的月光照射下,妻子的头髮看起来很光滑。我们默默走着,妻子静静地把肩膀靠过来。隔着厚重的大衣布料,我似乎感觉到妻子身上的柔软热气。我有点犹豫后,握住她冰冷的手。
和妻子一起站在店门前重新看了一次后,果然觉得这家咖啡厅有点寒酸。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招牌已经发黄,橙色的砖瓦也已染黑。
框啷。
打开那扇依旧不好开的门,钝钝的声音没有任何改变。老闆站在柜檯内轻轻点头的习惯也没有任何改变。我和妻子也仿效他点头示意。我们在入口附近的双人座位坐下,妻子十分感兴趣地四处环视。四处留下磨损痕迹的木製桌子、菜单上的油渍、并排在墙边的木製小动物园,这家店和之前相比丝毫没有任何改变。和以前不同的,大概就是妻子坐在我对面吧。我点了咖喱饭,妻子点了乳酪吐司。
附餐的沙拉先端上桌,我和妻子各自拿起叉子。
「咦?你看,这个小黄瓜。」
妻子马上发现星形小黄瓜,接着用叉子捞起一片,仔细端看。
「星星形状耶……我的里面有两片,你的呢?一、二……三……」
我大概有一半以上没听进去。感觉到一股注视着我的视线,往柜檯看去,和老闆对上眼。老闆迟迟没别开眼,像是想说什么一样,还以为他终于移开视线了,没想到他在柜檯下方东翻西找,接着握着什么,毫不犹豫走近我们。妻子似乎也注意到这件事,停止数小黄瓜,抬起头。
老闆站在有点愣住的我和妻子面前,慢慢在桌子中央张开握紧的手,有三小袋煎饼滚出他的掌心。
「这是……?」
我看着突然放下的煎饼又看着老闆,他有点结巴地说:
「……请你们吃。」
自从长大成人后,我再也没在餐饮店里收到赠送的零食了,更别说是煎饼,从来没收过。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妻子却:
「哇——是煎饼耶,我开动了。」
不知道是天然呆还是肚子饿了,妻子伸手拿取煎饼。老闆还是没离开,杂乱的眉毛皱成八字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被看到有点不舒服,就在我想问「有什么事情」前,妻子先开口:
「不好意思,请问这个星形小黄瓜哪里有卖啊?」
老闆转向妻子,像是得到对话契机一样鬆一口气地开口:
「我有亲戚是小黄瓜农家。」
他说话的方法和很久没和人好好对话一样很不自在。去年一整年,我常到这家店里来吃饭,但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单字以外的话。
「你特地请他弄成这种形状的吗?」
「是啊,我儿子啊,看到这个都会很开心。」
当他说到「儿子」的时候,偷偷瞄了我一眼。
出现一段不可思议的沉默。
胸口一阵骚动。老闆看起来是五十岁后半,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是生是死,但如果活着大概也是这个年龄。
小时候,每天晚上母亲总是把对父亲的谩骂当作催眠曲哄我睡觉,他是捨弃我们,不负责任的大烂人。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过好几次想要见见他。但是不知为何,却不曾感到寂寞。脑海中突然浮现哥哥小时候的身影,我立刻否认这件事。
等好久之后老闆终于开口,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不好意思,因为我不小心听到了。请问你的名字是叫启太吗?」
我点点头,但没出声。
「那个,我儿子的名字也是启太……虽然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分开,已经几十年都没有见到他了。然后我想着,该不会是……不,应该不可能。但是之前我就觉得你很像,年纪感觉也差不多。嘿嘿,啊,真是不好意思。」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我脑袋一片混乱,眼前的男人也很不知所措,感觉非常动摇。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涌起一股激烈的厌恶感。不对,不是这个人。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明明一直都不曾存在啊,这个人不是我父亲。
时已至今,我不可能承认这件事。
妻子快速看了我和老闆一眼,开口问:
「您儿子年纪多大?」
「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我感觉梗在胸口的栓子被拉开,累积在里面的紧张轻易地释放出去。
「那比启太大五岁左右呢。」
老闆的眼睛一瞬间失去光芒,他悄然而笑:
「嘿嘿,果然如此。真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有没有可能而已。」
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窜,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我怒火中烧。他为什么要来扰动我的心,要让我有这么尴尬的感受呢?
老闆回到柜檯后还是闷闷不乐,低头看着星形小黄瓜。都快三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东西开心啊。妻子对我说话,我把怒气赶到心里角落,配合着妻子。现在不可以迁怒妻子。
我好几次觉得,这家店里的时间彷彿停止一样。这样一想,老闆大概是等着儿子上门吧。在他心中,儿子仍是小时候的样子,会因为星形小黄瓜睁大双眼,也会拿木製的动物们玩游戏吧。
老闆傻了不成?
不久之后,老闆把咖喱饭端上桌。我想我不会再来这家店,所以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吃这个咖喱了吧。我拿起汤匙,机械式地维持着来回盘子和嘴巴之间的动作。视老闆偶尔投射过来的视线而不见。
「哎呀,真是不错呢。」
就在妻子起身去洗手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