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戀人們已心有靈犀

……七月末。在一家咖啡厅的二楼、窗户边的位置上。

黄昏第一次见到学姐露出如此紧张不安的表情。

他也一样紧张。黄昏认识的学姐总是会露出温和、温柔、沉稳的微笑。去年的体育祭上，学姐代表女性选手做了宣誓。即便是在无数的监护人的面前，她的声音也从未失去冷静，落落大方。男生们反倒是情不自禁吵闹了起来。或许学姐在他旁边，让他更是紧张了不少。

「……岛尾君」

学姐开口之后，十指相交的双手在桌子上微微握紧，眼睛直直看向黄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紧闭的双唇彷彿在约束自己一般——她是那样可爱。

自己是如此可笑。学姐的一切都让自己觉得可爱至极。

他初中的时候只知道稀里糊涂、漫无目的的恋爱。这样的自己竟然有了如此强烈的爱恋。这让他无比自豪。

「对不起。突然让人把你叫出来」

「没关係」

黄昏轻轻地回应了一句。看到学姐的表情之后，他知道，学姐是下定了觉悟才这样做的。他不想在学姐说话的时候打扰学姐。

「或许先聊一聊今天热不热、前期的夏季讲习终于结束等等会比较好，但是我说不出这些毫不相关的话题。所以我就直说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嗯」

比起悲伤和难过，黄昏更多的是歉意。或许之后情况会发生逆转，让他体验到这些——但至少现在，他对此感到的是抱歉。

女神学姐下定决心去伤害他人。

学姐用银铃一般的声音，说出了让黄昏几乎窒息的话。

「我有喜欢的人了」

即便他已经有所预感，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準备，他依然有一种被利刃剜动胸膛的感觉。黄昏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膝盖。若是不拿出全身的力气，自己就会从学姐身上移开视线。

学姐抑制住自己的动摇，继续说道。

「不对，刚才的说法还是有些含糊不清。岛尾君——黄昏君对我一直都很诚实。所以我只对黄昏君说这些。即便我让你失望了，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对你撒了谎」

学姐怎么可能会让我失望——黄昏忍住想要插嘴的想法。他不会打断学姐说话。

「我并不是一直有，而是最近才有的。……黄昏从一开始就在顾虑我，从未作出过会为我造成负担的行为。即便不像这样特地面对面说话，也不会有任何麻烦。我也曾想过，不去无谓地伤害黄昏君也可以——我真是太无耻了」

黄昏不会打断学姐说话。

「但是……但是，我最近看见了我喜欢的人和其他女孩子关係亲密的样子。这件事有一些内情在，我也在事前作出了同意。我曾以为，即便痛苦我也能够全部承受下来，但事实并非如此。那真的、真的好难受」

他不会打断学姐说话。

「我好羡慕她，我好嫉妒她。阴晴不定的自己是如此丑陋，我的心变成了一团乱麻。我感觉到我心中有好多东西在逐渐破碎。为了它们不再破碎下去，我不得不让步于事前作下的决定。于是，我便从这件事上想到了黄昏君」

他不会打断学姐说话。

「黄昏君是一个很帅气的男孩子……。我不是说长相。其他的男生倒也无伤大雅，只是黄昏君太特别了。若是黄昏君这样出色的男孩子、若是黄昏君这样真挚的人与我越来越紧密，即便我没有答应，我喜欢的人也可能会对此厌烦不已。黄昏君越是出色就越是让我担心，我觉得这一定会让他很不舒服。丢人的是，我是在立场互换之后才明白的这些。……黄昏君，我喜欢的人是——」

「学姐不用说出来」

黄昏第一次打断了学姐。

他没必要听。这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知道了那个人是谁。也不是因为学姐太过紧张破了音。他只是觉得在听到实际的名字之后，现实感会让他将要破裂的心变得支离破碎。

「学姐是相信我才会对我说这些……学姐能这样抬举我，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救赎。但是，要我立刻抹去对学姐的感情也十分困难——」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真的很抱歉对你说出这些。……是我对你提出了这么困难的要求。我知道黄昏君喜欢我。我真的很感谢你。所以我——」

学姐犹豫了。明明是她自己下定决心，为此把黄昏叫了出来，她应该对此毫不迟疑。她知道自己将要说出多么残酷的话来。

她用坚强的意志压制住了这股抗拒感。学姐——这位名叫冰见夏菜子的女孩儿说话的时候，就彷彿是要被罪恶感给压垮了一般。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我希望你不要再喜欢我了。……我希望你能忘掉这份感情。我无法对此做出回应。我不讨厌黄昏君，心中甚至还有一丝好感。但是这无可奈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黄——」

学姐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黄昏为了让学姐安心，露出了微笑。因此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这个原因。下一刻，眼泪佔据了学姐的眼睛，黄昏慌张了起来。他站起了身。

「学姐，不要哭——」

……自己发出的声音在颤抖。

他惊讶至极。他立刻摸向了自己的脸颊，摸完他才知道——学姐之所以面露惊讶说到一半，之所以潸然泪下——。

是因为黄昏流下了眼泪。

他察觉到这一点之后，肩膀颤抖、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当他察觉到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他原本还想，至少不要让学姐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样子。

黄昏站在原地低下了头，捂住脸哭了出来。太丢脸了。这想必会触动学姐的罪恶感。一滴一滴的眼泪，成为了学姐撕裂黄昏内心的证明，刺向了学姐的心。甩掉了自己不喜欢的人——这件事不值一提，学姐也没有任何过错。即便他这样想，泪水也还是停不下来。

双手下，泪如泉涌。这段时间里，学姐一直没有从黄昏身上移开视线。黄昏一直都能感受到学姐的目光。学姐直到最后也没流出眼眶中的泪水。拒绝他人、伤害他人的人不能流泪。她这样告诉自己，紧咬着嘴唇，忍耐着。

泪眼模糊的黄昏看到了学姐刚强的模样。他觉得学姐是那样可爱，这反而让他愈加悲伤。

八月。在同样的店里，在同样的座位上。

「旭君有没有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施予了恩惠呢？」

黄昏问道。旭听完黄昏的话，没能隐藏住自己的动摇。黄昏心想，看来你对此一无所知。但是旭的回答不带一丝迷茫。

「有。自从搬家以来，我每天都在这样想」

黄昏露出了微笑。

「那就好。……无论是谁，想和学姐那样完美的人相互对等地交往，都会很辛苦。希望你能加油」

之后，旭先行离开了咖啡店。

黄昏在二楼的窗边目送着他的背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方手帕。

七月末的时候，黄昏在这个座位上泪如雨下。他抬起脸后，学姐把这方手帕递了过来。对不起，泪流满面的，挺难看的——黄昏道完歉，用这方手帕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

我洗过之后再还回去——黄昏说。但是学姐摇了摇头。

——我直到最后都没有对黄昏君的感情作出任何回应。至少让我送你一块手帕吧。

黄昏再次用那方手帕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他甚至把自己被学姐甩掉、泪流满面的事讲了出来，让旭大吃了一惊。

旭露出了一副惊讶至极的表情。他并没有在旭的面前哭出来。不过在旭的眼睛里，或许已经相差无几。说到一半的时候，旭咬紧牙根，露出了下定决心的眼神。

黄昏最后说的话一半是真心，另一半是对他的疑问——你真的能这样努力吗？……不过，面对那位女神学姐能够露出那样争强好胜的表情，或许也无需担心。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觉得悔恨。

说没有败北感，那肯定是假的。

黄昏站起身，来到一楼的柜檯要了咖啡的续杯。回到二楼的座位上后，他从旭借来的书中，翻开了其中一本。……过了五分钟左右，他注意到，自己能够把书看进去了。一定会没事的——即便未来的一段时间会很痛苦。

*

旭继续思考。

熊蝉和寒蝉吵闹的声音在屋外此起彼伏。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快。自小学开始，暑假就是一个转瞬即逝的东西。一想到蝉鸣终有一天会消失不见，他的心中便涌现出了一股遗憾之情。上午，专心于暑假课题的旭突然停下了手。

为什么暑假每年都会在转瞬之间结束呢？

这是因为暑假里无需烦恼。每天都很开心。

旭坐在椅子上，用力伸了一个懒腰。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于是他下楼泡了一杯咖啡。他拿起一旁插着充电线的手机。喝着咖啡，打开了照片。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重新翻开旅行的照片。他悄悄地用自拍拍下了自己和学姐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

……他还拍下了学姐一个人的照片。

他拍下了穿着泳装的学姐。拍下了在海边的学姐。拍下了房间露台上的学姐——。

他瞥了一眼窗户。紧闭的窗户只拉上了窗纱。窗户对面不见学姐活动的迹象。学姐现在正身在何处，心里正想着些什么呢？

旭继续思考。

旭从附近的购物商场回到家，正好看见学姐一家人坐上自家的车——大型SUV的场面。这是在盂兰盆假期第一天的中午。

几天前，旭从学姐那里听说，她们要回姥爷家探亲。盂兰盆节结束之后还有后期的夏季讲习，所以只住两天。她说她特别喜欢姥姥姥爷，因此十分期待。

学姐是这样解释的。

——虽然我之前说暑假最大的乐趣是让旭的心化作碎片，但这其实是一种夸张。我每年都很期待回老家探亲。

……化作碎片。

因为停下来会显得有些奇怪，所以旭一边朝自己家走，一边看着学姐他们。最后一个上车的学姐，在将要坐上去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他。学姐露出微笑，用右手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挂在左臂上的包。

她拿着包的手，系着旭送她的生日礼物——丝巾，戴上之后看起来很是潮流。

旭向她生硬地挥了挥手，学姐也朝他挥了几下。学姐坐上后排的座位之后，冰见家的SUV便开始向前进发。旭侧目看着他们，走到了自己家。他打开玄关的锁，回想起了〝过去〟。

图书室、晚上九点的阳台、送给他的便当、以及除此之外的点点滴滴——学姐确实是在以粉碎他的内心为乐。让旭惊讶、动摇、惊慌失措，看到旭满脸通红僵在原地，让她忍俊不禁。

但如今回头一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旭知道这很开心。不只是学姐，被粉碎内心的旭也能体验到其中的乐趣。他不愿服输，对此感到悔恨。他想要和学姐正常交往。不同的是，学姐觉得满心想着旭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其实被学姐戏弄、心中小鹿乱撞，旭也很开心。

问题是，学姐在日常生活中粉碎旭的内心、以他的反应为乐——这样的交往方式是不是难以长久下去呢？

学姐害怕让彼此关係更近一步。不过，旭认为她并不是真心觉得将此无限延长下去的恋爱方式是至高无上的。那位学姐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事情。或许正因如此，学姐才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展现出迷茫。既然如此，就又有一个新的疑问浮上心头。

既然交往第二天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这些，那她是为了什么作出了那些决断呢？

旭继续思考。

亚季和平时一样，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说。

「这里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小冰见喜欢旭」

地点在雨晴家的客厅。时间在晚上九点之前。旭的妈妈正在洗澡。

亚季正大口吃着旭和妈妈旅行买回来的点心。亚季上次在雨晴家喝醉的时候，嘴里嘟哝过什么我其实正在减肥，但为什么不瘦之类的话。

旭对亚季此时此刻说出来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他心里想着一些与此无关的事——你吃得这么勤快，肯定瘦不下来啊！

亚季继续说道。

「而且喜欢得不得了。小冰见肯定很受欢迎，其他的男生也肯定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是旭，甚至到了哭着要给稻草人打五寸钉的地步。此外就是小冰见看见旭和小椿的约会之后，嫉妒心炸裂了」

见完黄昏之后，他和亚季提这些事提了好几次。

亚季自然不可能知道答案。但她是旭唯一能谈话的人。和她谈论的时候，旭能够整理自己的思绪。

「说白了就是小冰见因为那个什么，什么神话来着？啊对，性伙伴之间的神话」

亚季今天也是酩酊大醉。

「因为那个神话太有魅力，想要迴避它对吧？这也是正常的，毕竟小冰见很闷骚」

旭单手拿着咖啡杯，点了点头。最后那句话暂且不提，前半部分他并无意见。

「因为讨厌随波逐流，所以旭想按照自己的意志——」

亚季看向墙上的时钟，啊了一声。

「回过神来都已经九点了。旭，你不去吗？」

「学姐昨天回姥姥家了」

「不寂寞吗？」

旭拿出手机，给亚季看了一下某个画面。

给你看。这是我的表兄妹！

这条信息下面附带了一张照片。从小学生到学龄前儿童，共有男女四人围着学姐。学姐紧紧抱着最小的女孩儿，脸上露出了满面的笑容。这笑容和面向旭的笑容完全不同。

「学姐很开心，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旭大人」

「哈？」

亚季把玻璃杯放下，仰躺在了沙发上。旭皱起了眉头。

「亚季姐？怎么突然说大人这个词啊」

「你这恋爱谈得可真够火热的……。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儿交往，为未来的这些事情烦恼……。甚至还悄悄调整日程去旅行……。旭大人前往了一个与我不同的世界。我无法捨去称谓。我也在暑假找个男朋友吧。让别人给我介绍一个，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凑合一下吧……」

「……呃，亚季姐。就算能勉强撮合在一起，也只会走上无数人走过的路啊」

「哇。这就是胜者的从容……。……啊真是的！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和旭讨论与恋爱有关的事呢？这完全是小题大做、找错人了不是吗！你们不是已经幸福美满、登峰造极、开心透了吗！到底是想让我干什么啊。我知道了，是酒对吧！我再调一杯酒，你先帮我想想我应该做什么！」

「应该先少喝一些酒……」

旭注视着亚季走向厨房的背影，反覆思考她刚才说的话。

幸福美满。登峰造极。开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