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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即使把春天柔和的气息吸了满腔,紧张感还是没有消失。
「初次见面,爸爸。」
不知道从哪里被吹过来的樱花花瓣堆积在公寓的共用走廊上。五岁的埃缇卡揹着大小和身高差不了多少的背包,抬头看着眼前的大玄关门──从门缝探出头的,是埃缇卡的父亲。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
「不对,我在婴儿房见过妳。」父亲一点笑意也没有。「妈妈和谁再婚了?」
埃缇卡低下头,闷不吭声。母亲总是歇斯底里地大呼小叫,但有时会对她好。带走母亲的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她连名字也不知道。
「我换个问题。妳怎么受伤的?」
父亲的视线落在埃缇卡的脸颊以及膝盖上的OK綳上面。她感觉像是挨了骂,所以试图伸手遮住,但是无法全部遮起来。
「这是……就是,只是跌倒了而已。」
「听好了,埃缇卡,爸爸恐怕『也』无法重视妳。」
所以在一起住之前希望妳和我约法三章──父亲这么说。
「『妳要当爸爸的机械』。爸爸说好之前,不可以对爸爸说话、要东西,或是表现出情感大吵大闹。」
埃缇卡点头。她只能点头。她有种预感,接下来即将开始的日子一定不会幸福,可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到头来,无论去哪里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不知为何,自己不受任何人重视。她能理解的只有这一点。
父亲迎接埃缇卡进到家中。玄关收拾得乾净到已经超过清洁的程度,甚至给人洁癖的感觉。她带着忧郁的心情脱着鞋子,这时一个女人现身了。
「她是澄香,今天开始会照顾妳。」
澄香看起来和母亲差不多年纪。没有缺陷的工整脸孔;仔细编出造型的黑髮;鲜艳得刺眼的蓝色洋装包裹着纤瘦的身躯。她心想:真是个漂亮的人。
「初次见面,埃缇卡小姐。」
澄香带着微笑伸出手。埃缇卡就这么依照对方所求,回应了握手。纤长的手上传来的体温有点低。她终于发现了──澄香,是阿米客思。
「还有埃缇卡,妳快要有一个姐姐了。不久之后就可以见到她了。」
「咦?」
埃缇卡睁大了眼睛──父亲的一句话点亮了魔法,足以消除对新生活的不安以及对澄香感到的困惑。原本像铅块的心轻盈地雀跃了起来。
之前总是孤单一人的自己,要有姐姐了。
*
冬天的加州笼罩在带着湿气的空气以及要冷不冷的温度之中。
载着埃缇卡与哈罗德的计程车行驶在旧金山湾沿岸的高速公路上。街景是密集的摩天大楼在比谁高,还有无人机像成群的飞虫漫天飞舞。如果是在那些东西的正下方,天空一定永远都是灰色吧,肯定也看不见星星。
「抵达利格西堤之后,就先从电索着手。」埃缇卡说了。「所幸愿意协助的员工好像还不少。电索结束之后……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隔壁的哈罗德低着头,双手轻轻交叠。今天的他穿着厚毛衣,然而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分局发给阿米客思穿的东西。他到底是在哪里弄来的──算了,这不重要。
决定要飞加州是在离开比加的家之后,回圣彼得堡的路上。她顺利和华盛顿分局的电索官联络上了。
『我们这边的感染源也参加了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他从七月的独立纪念日开始请了几天假,去加州旅行。』
感染源的共通点果然很有可能是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
埃缇卡立刻联络十时课长,安排好去利格西堤进行搜查。才刚在车子上晃了总共三十个小时,接下来还要搭一整天的飞机。如果是谈生意还可以靠全像电话解决,但是电索就没办法这样了。
『考虑到病毒的特徵,犯人应该拥有高超的技术吧。』全像浏览器当中的十时这么说,依然是那副铁面具般的表情。『关于这一点,利格西堤的程式设计师全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菁英,即使犯人混在里面也不奇怪,又或许不只一个。』
「是的,我会顾及所有的可能性。」
『状况还在恶化。不过,找到利格西堤这个共通点至少有了一点希望。』
据说埃缇卡他们追查李的时候,在多达四个国家的主要都市确认到新的病毒感染案例。香港、慕尼黑、墨尔本,还有多伦多……每个地方的电索官都在赶紧确认感染源,但似乎迟迟没有进展。几乎没有像埃缇卡这样能够执行并行处理的电索官,搜查进度会落后也是无可奈何。
『正因如此,我很期待妳的表现,冰枝电索官。』
「我一定会找到某种线索的。」
儘管嘴上这么说,其实埃缇卡得把苦水往肚里吞。
坦白说,光是听到利格西堤这个名字就让她心情沉重到可怕的地步。
「对了,课长,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也和我一起去利格西堤吗?」
『当然了。他要当成妳的所有物,请航空公司运送。』
原本没说话的哈罗德突然皱起眉头。「也就是说,我要进货舱吗?」
『货舱?飞机上应该有阿米客思专用的隔间吧?』
「我知道。那必须以站立的状态被关进狭窄的密闭空间,所以形同货舱。」
『死心吧。无论朋友派增加多少,阿米客思在国际标準上还是「东西」。』
「可是……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和人类一样坐头等舱呢?」
「啥?」埃缇卡忍不住叫出声。「就连我都没办法坐那么好的舱等好吗?」
『确实带回病毒的分析结果,还有员工的个人资料。听清楚了吧。』
十时如此决绝地结束了通话,只留下一脸绝望的哈罗德。
于是,埃缇卡他们抵达了加州,坐在计程车上前往利格西堤──事情就是这样。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吧。」
下了飞机之后,哈罗德就一直低着头,完全没说一句话。货舱想必是相当不舒服,不过一动也不动的他已经到了让人想怀疑是不是故障的地步。
「喂?」埃缇卡悄悄望向他的脸。呜哇,眼睛是开着的。至少眨个眼吧噁心死了。「是怎样,难不成有哪里出问题了……」
「早安,冰枝电索官。」
「噫!」
哈罗德突然像打开电源似的端坐起来──埃缇卡不禁整个人往后弹,退到头都差点撞上车窗了。
「哎呀。」他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怎么了吗?」
「我才想问你咧!」差点没被吓到心脏停止。「不要随便吓我好吗!」
「不好意思。因为待在货舱太痛苦,我就把所有思绪都断线了。」
「是喔。」什么状况啊。「简单说……你一路上都醒着睡觉?」
「真是简单易懂的比喻。」
「你是自己走下飞机,又坐进这辆计程车的,简直像梦游症。」
即使埃缇卡这么挖苦,哈罗德也只是露出微笑──无论如何,不是真的故障就好。万一出了那种状况,会严重影响搜查。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终于,计程车下了高速公路,穿过通往利格西堤总公司的闸门。这里的佔地之广在网路上浏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不过亲眼见到,再怎么不情愿还是会受到震慑。里面还附设了複合式运动设施及高尔夫球场,甚至有海滩,简直像小有规模的度假区。
利格西堤,是在硅谷这里设有总公司的跨国科技企业。他们在全球感染期间收购了NEURAL SAFETY的开发机构,凭藉鉅额资本为扩充生产工厂以及配销通路多有贡献。之后催生出YOUR FORMA的也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利格西堤。除此之外,目前提供所有网际网路服务的也是他们。
说起来不夸张,利格西堤足以称为地球上的科学技术的领导者。
两人在总公司前面的圆环下了计程车,身穿套装的女性阿米客思便出来迎接。
「恭候多时了,冰枝电索官、路克拉福特辅助官。」阿米客思露出漂亮的牙齿。「我负责接待客人,名叫安。」
埃缇卡点头致意,并且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总公司的建筑物。在奥吉耶和李的机忆当中也看过的流线型屋顶上,球型纪念雕塑闪闪发亮──啊啊,真的来到这里了。
造访利格西堤是第一次,不过老实说,她对这家公司的回忆都不太好。
「怎么了?」
忽然被哈罗德这么一问,让她吓了一跳──不过他问的人不是埃缇卡,而是安。不知为何,安一直注视着哈罗德。
「没事。」安像个机械一样堆出完美的笑容。「我来为两位带路,请进。」
两人在安的带领之下,走进总公司。宽敞的入口大厅内有着公司标誌的雕刻作为装饰,来往的员工都穿着轻鬆的服装,偶尔也可以见到几个阿米客思混在里面。大家和安擦身而过的时候都和善地向她打招呼。
「安。」哈罗德对她说。「妳的人面很广呢。」
「不是我人面广,而是大家对阿米客思都相当友善。不只公司里面,一般民众多半也是,有许多人甚至在考虑给我们休假。」
「咦?」埃缇卡忍不住怪叫了一声。「休假?」
「是的。加利福尼亚州的议员也有许多是朋友派,议会认为应该保障阿米客思的基本人权。休假制度想必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吧。」
她说什么──对埃缇卡而言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太可怕了,时代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吗?相对地,哈罗德似乎事先已经知道这件事,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惊讶。
「不愧是硅谷所在的地方,看来我也该考虑移居了。」
安歪着头。「我并没有想过要放假,你和我不一样吗?」
「是的,休假很重要。安,我说不定会搬过来这里,为了到时候方便,可以告诉我妳的联络方式吗?」
不是等一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埃缇卡轻轻顶了哈罗德的侧腹,他却是一脸装傻样。就算退一百步容忍他对比加那么做,现在有什么理由和安混熟吗?再说阿米客思之间的对话应该就只是表现接近真人用的「空壳」才对吧。
也不知道对哈罗德的发言有多深的理解,安保持微笑说了。「我没有电子装置,所以请联络办公室找我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协助你的。」
「非常谢谢妳,安。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轻声要他稍安勿躁。「请你遵守搜查官的规範。」
「那当然了。」他说谎,他肯定什么都不懂。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休息室。愿意协助电索的四名员工在里面等待。他们还年轻,而且都是在同一个团队里工作的程式设计师。
当然,和包括李在内的感染源有所接触的不只这四个人,但是其他员工都拒绝电索,只愿意配合侦讯。毕竟电索不只是搜查行为,更会暴露个人隐私,会有人避之唯恐不及也不稀奇。更何况除非是有逮捕令的嫌疑人,否则也没有法律强制力。
所幸这四个人似乎没有类似的抗拒心态。
「我反而对电索很有兴趣。」「对于真的被人看到机忆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感到很好奇。」「听说只是入睡而已,没有任何感觉是真的吗?」「不会不小心被别人的情感拖进去吗?」
接踵而至的提问让人窥见他们身为YOUR FORMA承办人员的好奇心。不过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他们解说电索的体验。
「感谢几位的协助。在同意书上签名之后,就请躺到床上。」
埃缇卡冷淡地这么说,四人便略显失望地面面相觑,然后乖乖照办。不久后,护理师阿米客思现身──好像是从当地的医院派遣过来,常驻在公司里的医务室──在四人的手臂上注射了镇定剂。目标的昏迷指数越低,越容易进行更清楚的电索,因此镇定剂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能从他们的机忆当中找到将感染源与病毒感染途径串连起来的线索就好了。
确认所有人都入睡之后,埃缇卡一如往常地建立三角连线。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準备就绪……」
话语不禁中断。因为哈罗德正好滑开耳朵,準备将〈安全绳〉插进连接埠当中。无论看几次都习惯不了的景象──无意间,两人四目对望。
「怎么了,电索官?」
「没有。」埃缇卡难掩苦涩。「现在说这种话也没用,不过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地方了吗?」
「噢,我的耳朵滑开有那么诡异吗?」
「那还用说吗?」
「原来如此。」他不知为何露出开心的微笑。「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看得更仔细一点吧?」
「住手不要再靠近了我已经要开始了!」
哈罗德想把脸凑过来,于是埃缇卡为了逃跑,坠入电子之海当中──真是的,他真的装了敬爱规範吗?动不动就捉弄人类。
必须转换心情。
四人的表层机忆如花朵般绽开,快回溯到参观行程的机忆。与他们在利格西堤的日常擦身而过;程式语言轻巧地被描绘成型;吊饰闪闪发亮的圣诞树;忍不住看得出神。一个厌烦的心情插了进来;是定期心理检查。在后颈插进HSB──然而包含在四人的机忆当中的情绪全都相当稳定,几乎没有记录到愤怒或是悲伤,有的都是对工作的热情以及希望、閑适──大型企业的员工当中,多的是精神状态能够维持平衡的人。听说是因为大企业多半编列了精神照护的预算,能够整备避免精神压力的工作环境,员工之间的纠纷也很少。
还看不见想要的机忆。坠落速度逐渐加快──忽然,埃缇卡与一点一滴化脓似的负面情感擦身而过。那是什么?她定睛一看。看起来是某处酒吧。许多员工聚集在一起,把酒言欢。看来是饯别会。『再会了,沙克』、『保重』、『明天开始要冷清多了』,在这样的对话中心,看见一名俄裔男子。他就是沙克吧──怎么回事?
只有在这个机忆当中,四人的情绪都表现出心底一团乱的厌恶。
所以,埃缇卡忍不住看得出神。四人对待沙克的态度与厌恶相去甚远,反而像是对要和挚友分开感到惋惜,内外搭不起来。发言与真心话表里不一是任何人都有的状况──正因为之前的情绪稳定,四个人都对特定人物表示厌恶,更营造出莫名的怪异感。然而,这个机忆和感染源完全没有关係,要和案件有所连结相当困难──沙克大口喝啤酒,开心地聊着程式设计。喧哗声像波浪般汹涌而至,轻快的爵士音乐──缠。听得见有人提到这个名字。『那个时候我们在开发缠。』后半被声浪埋没。
背脊窜过一阵寒意。
『初次见面,爸爸。』
逆流的徵兆。冷静下来,压抑下去。不要弄错该接触的地方──埃缇卡设法缩限思绪。缠。好想把那个音源从耳中赶出去,可是又挥之不去。
找到了参观行程的机忆,依序看下去。先是奥吉耶,接着是李,最后是华盛顿的感染源──发现和四人一起接待感染源的还有沙克,有些惊讶。他自豪地畅谈关于程式设计的最新技术。这个机忆当中,完全没有刚才的那种厌恶──有点令人介意。
除了这一点,剩下的就是极其平凡的参观行程。
病毒的感染途径还有查出犯人的线索,没有掉在任何地方。
『缠。』
那个名字又回了魂。够了,停下来。快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