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彼得堡的街景被染成一片像镜子般的银白色世界。道路被埋在一片白底下,上面有路灯与车头灯共舞。仰望天空,可以看见微蓝的袅袅轻烟随风飘蕩。
埃缇卡避开监视无人机逃进后巷里,但来往的人们意外地多。一间间并排的摊商前有着群聚而至的顾客,抱着伏特加酒瓶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与家人或情人挨在一起走着的人们──忽然间,一道「轰」的低沉声响震蕩了她的腹部深处。抬头一看,夜空绽放着灼热的烟火。
对喔,新的一年已经来临了。
四处可见彼此分享喜悦的行人。埃缇卡搓着手臂,瑟缩着身体行走。从刚才开始,她的牙齿便不停打颤,光是吸气就觉得喉咙快要结冰了。
这场雪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看得见,简直难以置信。
这个幻觉就是这么有分量。冻僵的脸颊、刺痛的手指与脚趾,感觉全都货真价实,实在让人无法认为是脑中的缝线让自己看到的幻像。
YOUR FORMA。
无论何时,她都只有透过这个东西接触现实。这个机械的形状就是世界的形状。说不定这其实是非常岌岌可危的事情。看着不知道是从上方飘落还是从下方被吸上来的雪片,她第一次不着边际地这么想。
不过多亏这个幻觉,才能甩开十时他们的追蹤。
接下来去找比加,请她注射抑製剂,再思考洗刷冤屈的手段吧。自己那么被她讨厌,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帮忙,但是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基于这个想法,埃缇卡刚才已经用地图查好比加住的旅店。然而,YOUR FORMA才刚陷入无法操作的状态,她就迷路了。即使想拿旧路标当依据,没有翻译功能,她也看不懂西里尔字母。
无意间,她注意到想去的方向有巡逻中的监视无人机。
糟糕了。
埃缇卡改变方向,溜进狭窄的巷子里。只有这里积雪特别深,行走时必须一次次拔起陷进积雪的靴子。明明拚命地试图前进,但从刚才开始就变得举步维艰,思绪隐约变得模糊。啊啊,把大衣放在哈罗德家真是一大败笔。试着搓了搓脸颊,冷得几乎都麻痺了。
总之,只能凭直觉走了。
离开巷子没多久,雪变得更大了。风也开始变大,几乎可说是暴风雪了。街景变得缥缈,模糊的霓虹灯消融在其中。肩膀不时撞到因新年而兴高采烈的人们,埃缇卡摇摇晃晃地徘徊。
她原本就喜欢雪。小时候,姐姐经常变出雪来。不过,再怎么样她也不想要这么大的暴风雪。双手早已失去感觉,难怪感染者们会陷入失温症。脚也麻痺了,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已经搞不太清楚。
忽然回过神的时候,埃缇卡又待在某条巷子里了。而且还是坐在被雪盖住的地面上,背靠着骯髒的墙壁──她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脑袋像淤泥一样沉重,体内冷得像要烧起来了。然而,身体却已经不再颤抖。
喧嚣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寂静包围着她,只有急促的呼吸在耳边迴响。
好痛苦。
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了蠢事。要是死在这里,肯定是自作自受的最高等级吧。
一阵特彆强的风吹过巷子里。埃缇卡承受不了风的狂暴,就这么被推倒,脸颊贴在地上,陷进积雪里面。
奇妙的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有种温暖、温柔的感觉。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父亲的怀抱──不对吧,那个男人甚至连抱都没抱过自己一下。这只是想像,就连母亲的温暖也想不太起来。
可是,姐姐就不一样了。只有她愿意拥抱自己,摸自己的头,握自己的手。
愿意爱自己的,就只有姐姐了。
身受风雪吹袭,心情胆怯了起来,自尊心变得脆弱不已。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放弃一切了。
顺应适性诊断及父亲的意见,当了电索官。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工作,但是,与其伤害同事们,令他们受苦,不如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早日凋零要来得好多了。早应该这么做才对。为了身边的人着想,更早以前就该……可是,自己又不是那么善良的人。
姐姐不在了之后,在冰冷的家里,将自己塑造成顺从父亲的机械。一直以来,都是像这样保护自己的心。只是随波逐流,没有自己的意志,不对任何事物执着、抱持兴趣,扮演这样的自己才总算能够安心──在表现得冷淡的时候,才能隐藏真正的自己,才能将自己与姐姐共度时的幸福心情、有人由衷爱着自己的那些日子的安心感,紧紧关在重要的小角落。唯有这里不愿让任何人窥见。无论是父亲,还是其他任何人,都别想夺走,别想伤害,别想触碰。
为了不让姐姐死得更透彻,只能这么做。
可是,偶尔也会感到痛苦。到底该持续这样到什么时候?父亲早就死了。然而,自己却依旧是那个时候的机械。不知不觉,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渗透到身体最深处,无法排除了。这样简直就和那个男人一样。
真不想变成这样的大人。
多想当个更像比加或达莉雅那样,任何时候都能毫不矫饰地表达情感的人;当个能够毫不迟疑地相信别人的温柔,依赖他人,懂得如何被爱的人。
心态变得太过感伤了。
感觉得到意识分不清界线,分崩离析地流了出来。毫无脉络地,过往的记忆飘落、涌现。有如在河面漂蕩的树叶,只是随波逐流。
『来,握住我的手。』『姐姐常用的魔法?』『会不会积雪啊?』『埃缇卡想要的话就会积雪喔。』『其他人全都变得不舒服。』『计画中止了。』『我又没有怎样!』『拜託不要杀掉她!』『冰枝先生的女儿对吧,有封遗书放在我们这里。』
噢,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知觉犯罪的真面目「并不是什么病毒」。
终于理解了这一点。
可是,已经爬不起来了。
像滩烂泥似的。
崩塌。
溃散。
正準备逐渐放下一切之际。
感觉到有人伸出手臂抱起了自己。
2
围着灯罩的吊灯,明亮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扩散开来。
埃缇卡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到自己清醒了。带着模糊的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并没有冻僵,确实感觉得到触感。原本已经完全失温的身体,如今躺在安稳的床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妳醒了吗?」
靠过来看着自己的,是比加。一如往常垂着辫子的她,表情隐约显露出紧张──比加怎么会在这里?自己应该没能抵达饭店才对。
这时,自己赫然惊觉。
幻觉的雪,停了。
「冰枝小姐,我为妳注射了抑製剂。和用在李身上的相同,是让体内所有机械停止运作的危险药剂,每十二小时必须再次注射。」
经她这么一说,埃缇卡的视野确实简洁得过分。既没有显示时间与气温,也没有跳出扰人的通知,即使想叫出新闻头条和收件匣,也打不开任何东西──只有比加的身影位于中央。原来如此,这就是抑製剂的效果。YOUR FORMA的功能本身停止了运作。
看来是她救了自己,错不了。
「谢谢妳。」声音沙哑极了。「可是,妳是怎么把我……」
「我之所以帮妳,是为了哈罗德先生。」比加自顾自地这么说。「我还在气妳对李做的事情喔…………欸,那个人真的是阿米客思吗?」
「咦?」她怀疑自己听错。「妳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加只是苦不堪言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问题。她离开埃缇卡身边,像是想逃离──室内的状况这时才总算模模糊糊地映入埃缇卡眼中。是饭店的房间,一间狭小的单人房,一个皮製行李箱摊开在窗边的桌子上。里面装满了手术用具和针筒、小型心电图监视器、平板电脑等等。看来是她当生物骇客的工作用具。
埃缇卡把手放在冰冷的额头上。到处都没有时钟,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窗外依然昏暗,所以顶多两三个小时吧。
十时他们还在追埃缇卡吧?还是已经放弃了呢?
无意间,在读取病毒时看见的哈罗德的脸掠过她的眼睑。
「她刚醒来。」比加的声音传了过来。「在这边。」
怎么了?她在和谁说话?埃缇卡缓缓挪动头──看见和比加一起走进来的人,脑袋里的雾气立刻消散,整个人一口气清醒。
「身体状况还好吗,冰枝电索官?」
是哈罗德。他的打扮和之前分开的时候毫无二致,右手上拿着一把伞代替拐杖──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难不成十时课长他们也来了?
埃缇卡顿时整个人紧绷起来。
「请放心。」哈罗德一如往常露出端正的微笑。「我没有让课长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了避免定位资讯被追查,我也把穿戴式装置留在家里了。」
「可是,你的系统也有定位资讯……」
「我知道怎么阻隔脑袋里的讯号,用不着担心。」
哈罗德拄着伞走了过来,在床缘坐下。埃缇卡一时如坐针毡,硬是撑起自己的身体。身体像铅块一样沉重,但比起受到幻觉侵袭时已经好多了,脑袋里朦胧的感觉也已经完全消失。
「辅助官,你……」
你如果不是课长他们派来的,究竟是在想什么才会来到这里?疯了是吗──已经涌到喉头的问题,却因为哈罗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而烟消云散。
「无论是把妳找出来,还是用不方便的脚带妳过来,都相当费事。要是再晚一点,可能就危及性命了。」他用不曾听过的轻柔口吻说了。「妳能得救真是太好了。」
哈罗德眯起眼睛,像是打从心里感到放心──这样啊。把昏倒的自己带到比加这里来的,是他啊。埃缇卡想起失去意识之际抱起她的手臂。
他是救命恩人。
即使接下来的事情多么令人不安,唯有这件事是千真万确。
「那个……」埃缇卡轻声挤出话语。「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彼此彼此。妳不也带我到修理工厂了吗?」
「那个不一样。你会倒下原本就是我的……」
「电索官。」哈罗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缓缓放开。「我知道妳不是犯人。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守候在一旁的比加客气地开了口:「不嫌弃的话,我泡个咖啡吧?」
「那么十时课长他们还在找我喽?」
「是的。在抓到妳之前,他们恐怕都不打算放弃吧。」
埃缇卡与哈罗德以及比加一起围着窗边的桌子。原本搁置在桌上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得乾乾净净,换上了几杯即溶咖啡。是比加用房间里附设的电热水壶为他们準备的。
「在这种状况下连你也不见蹤影的话,会被当成我的共犯吧。」
「大概吧。」他毫不在乎。「又无所谓。」
「就算你不觉得怎样,达莉雅小姐也会担心吧。更何况我一点也……」
「想开导我是无妨,但是妳还有其他更应该说的事情吧。」
哈罗德平静地这么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埃缇卡在桌子底下紧抓着膝盖。她知道,哈罗德找出擅自感染病毒的她,救了她一命,还相信她的清白。真是难能可贵。
但是──
令人紧张的寂静渗入每个角落。
「好厉害。」忽然间,比加不禁说了。「真的可以像人类一样喝下去呢……」
她僵硬的视线一直盯着哈罗德手上的咖啡杯。
「是啊。」他一脸歉疚,眉尾垂了下来。「比加,不好意思让妳吓到了。我发誓再也不会对朋友有所隐瞒。」
比加注视着哈罗德,複杂的心情隐约显露在脸上──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向比加表明真实身分,是因为她「顺利发挥作用」了吧。难不成哈罗德甚至连现在这一刻的这种事态都料想到了,才拉拢比加?不,再怎么说这样也太瞧得起他了吧。
「我……」比加润了润嘴唇。「还无法置信。就是,关于你是阿米客思这件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承受……」
「我明白,这种事情很花时间,妳大可瞧不起我没关係。」
「我怎么会呢。」
「但是比加,我和电索官『想找出犯人』。只要妳愿意,如果能再稍微协助我们一下,我会很高兴。」
哈罗德真挚的态度使得比加含糊地点了头。然而,埃缇卡发现了不对。
「找出犯人?这我是第一次听说,乌里茨基不是早就被逮捕了……」
「乌里茨基不是犯人啊。」
他断定得实在太过坚决,让埃缇卡毛骨悚然──这和她在那场风雪当中得到的结论一样。
老实说对埃缇卡而言,这并不是值得开心的发展。
「乌里茨基只是被真正的犯人利用了而已,他恐怕真的对知觉犯罪一无所知。在他的电脑里置入知觉犯罪的病毒,施加顽强的安全防护,都是真正的犯人乾的好事。更何况……」
说着,哈罗德放下咖啡杯。
「如果他是犯人,更找不到不惜伪造机忆也要嫁罪于妳的理由。」
「在那之前还有个问题,伪造机忆这件事本身应该是办不到的。」
「不过『事实』就能够伪造,也能操弄伪造出来的事实。请不要转移论点。」
「我没有转移论点,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妳应该知道吧?」哈罗德以看透一切的视线看向她。「妳已经发觉谁是真正的犯人了。」
埃缇卡没有立刻回答,她甚至想设法将哈罗德赶出这里。
「只是直觉罢了。」她撬开快要黏上的喉咙。「既然没有证据,也无可奈何。」
「要证据是有。就在妳手上。」
「咦?」比加感到困惑。「可是你说冰枝小姐是清白的……」
「是的,她的确不是犯人。但是,她知道知觉犯罪的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