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虛構

1

＜现在气温二十二度。服装指数D，早晚注意带上外套＞

随着英格兰——伦敦渐行渐远，沉沉密布的云层散开了，露出了蓝天。载着慧周和哈罗德的SUV，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南下。虽然是从伦敦分局借来的福特·翼虎，但开起来却很舒适。

「距弗里斯顿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慧周不耐烦地嘟囔，嘴里叼着营养果冻的袋子。「为什么托斯提的开发者要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啊？」

「确实称不上是座城市，但起码是个度假村，附近还有七姐妹岩哦。」

「七姐妹岩？」

「就是面向大海的白垩断崖，是旅游胜地哦。」

握着方向盘的哈罗德，看起来尤为兴奋。虽说是为了搜查，但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似乎使他很高兴——慧周把目光转向窗外。高速公路上无聊的景色，淡淡地飞逝。

艾伦·杰克·拉塞尔斯。

这是在莱莎的兄长尤格的机忆中找到的〈Ｅ〉，或者说AI托斯提的开发者。

为了见他，慧周她们今天一早就离开了里昂。

根据Your Forma的用户资料库显示，拉塞尔斯是一名单身男性，今年就满三十四岁了。他虽然以自由程序员的身份活跃至今，不过，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成果，毕业大学也同样名不经传。更何况，他连学位都没有取得。

慧周在Your Forma中打开资料，再次审视拉塞尔斯的照片——他的外貌没有什么显着特徵，但看起来是位温厚的好青年。

该说些什么好呢。

「虽说他确实是一名程序员，但看起来不像是写出〈Ｅ〉的开发者啊。」

「即使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也不见得能留下什么华丽的履历。实际上，托斯提的性能是令人眼前一亮，但学术杂誌上也没有特别报告过。」哈罗德瞥了慧周一眼，「从概要来看，托斯提本该是个平平无奇，又毫无个性的AI。」

「也是，是没有值得注意的要素。」

而且，慧周她们在事件发生之后才知道，托斯提的开源已经结束了。也就是说，托斯提永远地失去了曝光的机会。

「但如果除尤格之外，还有其他人安装托斯提，那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托托奇课长现在正在调查。但就算有，估计也很难找到。」慧周将变得空空如也的果冻袋捏扁，「这大概也只有拉塞尔斯本人清楚了。毕竟他能收到使用者的反馈。」

「那关于〈E〉的源代码呢？」

「似乎还在分析中。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慧周边说，边关上了拉塞尔斯的信息——接着打开了〈E〉之前的帖子。信徒们的争论至今仍在继续。

在那家疗养机构中曝光了〈E〉的真实身份后，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

电子犯罪调查局向媒体公布了两项事实。第一，〈E〉是分析型AI，第二，在留言板上发帖的电索官兄妹已被逮捕。暂且不提对社会造成的冲击，受此案打击最大的群体，自然就是信徒们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因〈E〉否定科技才与之共鸣的人。〈E〉的真身不仅是他们最忌讳的AI，甚至还有电索官参与其中，信徒们会感到混乱已是必然结果了。

【不敢相信】 【被骗了啊】 【确实那种準确率不像是人类能做出来的】 【根本不存在AI，这些都是搜查局为了掩盖电索官的丑闻，才编造出来的拙劣谎言吧】 【支持这是搜查局借口的说法】 【我倒觉得是AI】 【这全部都是为了妨碍〈Ｅ〉的活动，而捏造的吧】 【真是越来越讨厌Your Forma了】 【〈E〉还没有发布下一条投稿吗？】 【快点回来吧】

无论是帖子还是SNS上都充满了愤怒和失望，事件离平息还很遥远。

慧周看着投稿，脑海中想起了托托奇的话。

『我们虽向媒体公开了事实，但信不信还是取决于个人。』信徒们会立刻就地解散，这种想法还是太过乐观了，她如此说道。『〈Ｅ〉已然成为<b>偶像</b>了哦。〈Ｅ〉不是AI，而是人类，是救世主，坚持这种想法的信徒应该也不少吧。今后也需要继续保持一定的警戒。』

总之，不管真相如何，人们只相信对自己来说可信的东西。

慧周深深地埋进座位中，将Your Forma转向热点新闻页面。理所当然地，这次的案件也混入了重重标题中。<b>〈阴谋论者『E』的真面目，矛头直指电索官兄妹〉</b>——点开报道一看，莱莎和尤格的履历被一一罗列其上。文章后半部分还附上了调查局方公布的莱莎的供述内容。

<b>〈据嫌疑人莱莎·罗宾本人供述，『我无法原谅搜查局用如此冷淡的态度对待发生故障了的哥哥。从以前开始，我就对Your Forma的适应性诊断抱有质疑了』。电子犯罪调查局里昂总部在接受本报採访时表示「其兄长尤格被判定为工伤，本单位已採取了在医疗保障制度下最好的应对方案。」此外据传——〉</b>

尤格听从适应性诊断结果担任电索官一职，是基于他自己的判断。即便这并非他本人所愿，但也构成法律效力了。

莱莎犯下的罪行，源于对搜查局的仇恨。不过唯一亲近的兄长遭遇这等悲剧，她的行为也令人十分同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电子犯罪调查局对她展露出了庇护的姿态。

无论如何，关于她的核心动机，也就是泰勒的思维诱导，是不会在法庭上被提及的吧。

慧周瞥了一眼驾驶座上的哈罗德。

「……你觉得莱莎和尤格的刑期会有多久？」

「这不好说。不管怎么说，想要开庭还得等一段时间吧。」他虽然表现得很平静，但还是能窥探出他的于心不忍。「莱莎现在因为注射器的影响还在住院，至于尤格，服刑本身就是件难事。」

莱莎在接受调查的过程中，身体状况出现了恶化，目前在里昂市内的医院住院。具体情况慧周也不清楚，但据说现阶段还不至于危及到生命。但如果像比嘉之前说的那样，莱莎今后应该会受到严重的后遗症折磨。

「要是她以后能再有机会去看看尤格就好了……」

这句几近叹息的自言自语，却好像被哈罗德放在了心上。

「您不生气吗？」他看起来很意外。「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您可是被莱莎夺走了电索能力哦。」

「还差点被杀。当然，我没想去原谅她所犯的罪，只是，」慧周不知不觉地用手托住了脸。「我们的……调查局所做的事，果然也不光明磊落。」

隐瞒泰勒的思维诱导，是为了防止给这个Your Forma已普及的社会造成混乱。。

无论是选择淡化处理电索的危险性和疗养机构的存在，还是始终对职业适应性诊断质疑置若罔闻，都是因为利益远大于不便——事实上，即使有诸如信徒那样叫嚣不满的人，世界终究还是在照常运行，并且看上去循环往複。

只要自己不碰壁，一切永远都是正常的。

不知道哈罗德在想什么，他只是用带着寂寞的眼神看着自己。

「——说起来。」转变话题的他，声音柔和得令人感激。「刚才您说比嘉和您联繫过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慧周这才想起来——对了。抵达机场那会，收到了比嘉的信息。

「我都忘记回覆了，她好像今天早上又来圣彼得堡了。」

哈罗德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是因为分局想问达内尔的事，才叫她过来的吗？」

「达内尔相关的事都已经交给福金搜查官他们了，所以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应该不是。」慧周再次读了一遍信息。「她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我们说。」

「我们明天才回圣彼得堡，希望她能等等我们。」

「我会这么拜託她的。」

慧周一边写着回信，一边有点猜到她的意图了。

比嘉一定是已经向父亲传达了自己的想法。然后，选择了一条新的道路了吧。

要是自己也能帮上她的忙就好了。

英格兰东南部——弗里斯顿是一座距七姐妹岩不远的小镇。

这一地区由国民信託【National Trust的全称是National Trust for Places of Historic Interest or Natural Beauty, 中文翻译过来就是英国国家名胜古迹信託, 简称国民信託, 是全欧洲最大的以保护, 传承自然, 历史古迹为任务的慈善机构】管理，虽然开发受到了限制，但依旧是Your Forma用户的居住区域。鳞次栉比的房屋外墙，被亮丽的石灰涂料以及燧石粉饰得十分显眼。作为度假村，面向游客出租的民宿和别墅等也混在住宅群中。

拉塞尔斯的家，孤零零地建在面向山丘方向的住宅区深处——一条树木繁茂的死胡同中。同样的燧石墙面上，描绘着黑白色的斑纹图案。玄关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坛，薰衣草的花朵正随着微风摇曳。

「花坛似乎打理得很好，邮件也没有积存。他应该在家吧？」

「辅助官，请不要光明正大地偷看信箱。」

「失礼了。」

真是的。在确认哈罗德远离信箱后，慧周按下门铃——没等多久。门被打开了，走出一台女性型家政Amicus。是台随处可见的量产型。

「电子犯罪搜查局。」慧周出示了搜查局ID卡。「请问我们能见一下拉塞尔斯先生吗？」

「非常抱歉。」Amicus露出规整的笑容回答道，「主人正在因病静养，恕不接见。」

慧周和哈罗德互使了一个眼色。在拉塞尔斯的个人数据中，可没有记载什么病史。

「是感冒了么？」

「恕不接见。」Amicus机械地重複着。「还请回吧。」

对话怎么都说不到一块。难道拉塞尔斯是有无论如何都要谢绝会客的理由吗？所以他才命令Amicus赶走客人，这也是心虚的嫌疑人们惯用的伎俩。

「我们手上有搜查令。」慧周决定採取强硬的态度。「听好了？请转告拉塞尔斯先生，我们想谘询他有关〈Ｅ〉案子的事。如果不想我们强行进入家中的话，就请立刻出来。」

家政Amicus依旧露出整齐的牙齿微笑。「主人现在不便待客。」

——看来只能来硬的了。

「路卡夫特辅助官。」

「好的。」哈罗德打开了便携终端上的全息浏览器，展示出搜查令。「很抱歉，打扰了。」

家政Amicus就这样保持着笑容宕机了。面对这预期之外的事态，大概得花点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没关係，慧周轻轻地推开眼前的Amicus。和哈罗德一起踏入屋中。

就<ruby>独立式住宅<rt>Detached House</rt></ruby>而言，屋子显得小巧而整洁，房间数好像也不多。玄关旁边的客厅里备有沙发、玻璃桌以及壁炉等家具。而这些家具，小至一盏烛光式檯灯，都被仔细地擦拭过了。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绘画、摄影、植物呢。」哈罗德说道。确实，没有摆什么能体现出个人兴趣或者充满回忆的陈设。「就像是样板房一样，家具都摆得整整齐齐。」

哈罗德边饶有兴趣地环顾室内，边向窗边走去。透过推拉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前的小路和环绕在周围的树木。

「别忘了目标是拉塞尔斯。」慧周站在门口，向玄关处回望。「卧室呢？如果是『病了』的话，就应该还躺在床上吧。」

家政Amicus这时刚好关上玄关门。Amicus没有回答这边的问题，只是獃獃地站在原地——看来只能靠自己去找了。从房间布局来看，卧室应该在二楼吧。

慧周一马当先向着楼梯走去。

但不知不觉地，却在厨房前停了下来。

没有窗户的厨房光线昏暗，<b>里面空空蕩蕩</b>。别说餐桌了，连厨具和餐具都没有。吊柜上空无一物。即使没凑近也能看到，水槽已经干透了。甚至都能闻到飘蕩而来的淡淡尘埃味。

这是什么情况。

与客厅不同，厨房完全没有人生活的迹象。

「原来如此，」回过神时，哈罗德就已经出现背后了。他也看着厨房的样子，眯起眼睛。「真是越来越可疑了呢。」

的确如此。

「……也去确认一下其他房间吧。我去二楼看看。」

慧周和哈罗德作别，只身走上楼梯——迎面对上了浴室。洗漱台上不仅没有一支牙刷，还呈现出不卫生的黑色。已经开裂的浴缸，甚至都没有更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慧周前往南侧的房间。从宽敞度来看，这里应该是卧室，但也同样什么都没有。安装的家具只有窗帘和灯具。走近窗户，可以俯瞰背面的庭院。发电用的太阳能电池板佔满了地面。

这情形只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

「看来，这个家和鬼屋一样呢。」

慧周吓了一跳，忍不住小小地蹦跶了一下——哈罗德正站在卧室门口。就像是要<ruby>扫描<rt>Scan</rt></ruby>整个房间一样，视线在四处游走着。

「不要不声不响地上来啊。」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您会这么害怕。」

「我才没有害怕，只是吓了一跳罢了。」

「一楼没有收穫。」他走到慧周身边。「好像只有安装窗户的房间才设置了窗帘和照明。」

「但这里已经是『鬼屋』了，拉塞尔斯是搬家了吗？」慧周头痛起来。「是不是看了〈Ｅ〉的报道，发现我们要来，所以逃跑了。」

「照托斯提那异常的精度，确实可能会触犯国际AI运用法。但从这个家的状态来看，我不认为他是最近才逃离的。」有道理。「那台Amicus没有打扫除了客厅以外的房间，但每天早上都会拉开每个房间的窗帘。」

「……为什么会这么想？」

「请看地上，有路标哦。」

慧周闻言，把目光落到地上——然后就理解了。就像是要连接起房间入口和窗檯一样，积起来的灰尘在左右堆积，中间形成了一条『通道』。因为客厅被打扫乾净了，所以才没有这么显而易见吗。

「我想，拉塞尔斯应该是想<b>创造出一副这里有人居住的气氛</b>？」

哈罗德的推理如下——假设拉塞尔斯生活在别处，就算现在还保有这里的产权，那也没必要特意把Amicus扔在无人的家里。无法攻击人类的Amicus无法安保，而如果只是搬家的话带走Amicus就好。再加上配备家具的房间也只有面向玄关，且从街上也能看到的客厅。在有窗户的房间里安装窗帘和灯具，也只是为了在夜晚开灯，表明有人生活。如果利用后院的太阳能电池板，那连电力都可以自给自足了。

「花坛和乾净的信箱也一样，」哈罗德尖锐地点出。「也就是说，那台家政Amicus应该是为了驱散访客，营造出拉塞尔斯还在此地的错觉吧。」

如果按照他的解读，Amicus不自然的回答也就不难理解了。拉塞尔斯并没有住在这里。Amicus应该是被下达了命令，有访客前来的话，就以生病为理由劝返。

事情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去查一下Amicus的记忆吧。」慧周勉强开口。「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然后也再联繫一下托托奇课长吧。最好能取得拉塞尔斯的行动履历。」

看到哈罗德离开了窗边，慧周也打算跟上去——正準备动身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太过突然，所以就这么轻轻撞上了他的后背。

「喂！」慧周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干嘛突然……」

「好像只有这里刷了油漆。」

哈罗德的手慎重地抚摸着墙壁——总体来说，卧室的墙壁都被统一刷成了白色。不过被他那么一提，即使是同样的白色，但只有他触碰的那面墙颜色稍显明亮。换作人类，是很难注意到如此细微的变化的。

「虽说重新粉刷旧屋是件很自然的事，但只粉刷一部分的话，多少还是有点令人在意啊。」

「是不是涂掉了污垢？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什么的……现在这种情况就正好能对应上。」

「拉塞尔斯购买二手房的可能性很高。」

经这么一出后，两人终于离开了卧室，回到了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