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花 北原白秋童谣集》(新潮文库)
横须贺线的电车正好停在印着「北鎌仓」站名的标誌前面。
平尾由纪子从打开的车门来到月台上。分明是平日,电车和月台上却全是老人团体。大家都穿着方便行动的服装,背着后背包。想了一会儿之后,她想到十一月的现在是赏枫的季节。
上次来鎌仓已经是二十年前。最后一次来这儿,是刚进大学与男朋友约会时。她与他在毕业后结婚,生了三个小孩后离婚;现在她成天忙着照顾小孩与上班,过着没有閑暇赏枫的忙碌生活。
今天她是从千叶县习志野的住处来到这里。目的当然不是观光,而是为了拜访住在逗子的叔叔。在那之前她必须先走一趟北鎌仓。
打开智慧型手机的地图APP确认目的地,似乎就在从月台能够看见的场所。
(……就是那边吧?)
与月台平行的马路对面,可以看到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店前竖着写有「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旋转招牌。那家店与由纪子所站的位置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可不巧的是验票口位在月台最底端;看样子得绕上一大段路才能抵达。
由纪子叹了一口气之后快步往前走;继续在这儿想破头也不是办法,讨厌的事情最好速战速决。快速切换想法是由纪子的专长,否则她无法带着就读小学和幼稚园的儿女们度过每天的生活。
她接下来要去见的叔叔名叫坂口昌志。
那个人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与平尾家往来。
与叔叔见面的原因是因为父亲住院。
由纪子的父亲平尾和晴原本在习志野的一所国中担任老师。他个性严肃古板,不是学生喜欢的类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把教职工作视为天职;退休后也在补习班当老师,直到快七十岁仍站在讲台上。
或许是长年熬夜製作教材和改考卷等的积劳成疾,他上个月因为脑中风病倒。儘管没有生命危险,但右半身几乎不能动,也无法正常说话。由纪子的母亲久枝天天到医院陪他。
坂口昌志就是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到平尾家。他大概是从哪儿听说了父亲住院的消息。
『我可以去探望大哥吗?』
时隔几十年再次听到的嗓音,与病倒前的父亲相似到可怕。由纪子没有问对方的近况,只说了会再问过父母就挂断电话。握着话筒的手还微微渗着汗水。
坂口昌志是由纪子的父亲和晴的同父异母弟弟,小了八岁。和晴他们的父亲──也就是由纪子的爷爷,在第一任妻子过世的几年之后娶了继室──因为对方怀了孕,不得已只好入籍。不过两人从结婚当时就感情不睦。
那位继室是怎样的人,所有亲戚都闭口不提。总之在昌志出生不到五年,她就带着儿子离开了。
由纪子的父亲担心着年幼的弟弟,曾经去他们搬走后住的公寓找过,但他们似乎又搬去了别处。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再次听到坂口昌志的名字是在大约十五年之后,也就是当时快要三十岁的父亲首次担任级任老师时。当时爷爷已经过世。
那年的一月,失业自暴自弃的昌志因为抢银行被逮。他已经成年了,所以本名被大幅公开报导出来。听说警方和记者还来过父亲他们家里和学校。
「在邻居之间和学校都在谣传毫无根据的流言。」
母亲曾经以閑聊的口吻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件事。事发当时她与父亲甫结婚,还没有生由纪子。
「说那个人曾经因为缺钱上门来商量,却被你父亲冷漠赶走,所以落得去抢银行的下场。我们分明都不知道都连对方住在哪里……妳爸就是那种人,不管人家怎么说都忍着不反击。所以我想也是因为那件事,他直到退休都无法当上教务主任。」
母亲的语气固然与平常没有两样,不过她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或许对于受过千金小姐教育、端庄贤淑的母亲来说,那是她不愿忆起的可怕过去吧。
母亲反对坂口昌志探望父亲,当然由纪子也是,不过父亲的想法似乎不同。凡事沉默以对的父亲,在病倒之前也几乎不曾提过对于弟弟的看法。
过了一阵子之后,坂口昌志送来慰问品,还附上无须回礼的字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后,父亲说:「妳送祝贺生子的贺礼去给昌志吧。」
由纪子也听闻叔叔生了小孩。听说他与小他二十岁、在小酒馆工作的妈妈桑同居多年,直到最近才有了孩子。
老实说由纪子觉得很不舒服。叔叔应该已经六十岁了,伴侣的年纪却与即将四十岁的自己没两样。年龄差距这么大的两个人一起生小孩──这样腥膻的事情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实在无法涌上祝福的心情。
总之由纪子还是按照父亲的希望包了红包,不过他还委託她一桩诡异的事情,他希望她连同红包送上一本书。
那是一本童谣集──北原白秋的《枳花》。
由纪子上网搜寻发现书已绝版,于是上二手书网路商店订购。有几家店还有库存,由纪子从那些店当中选了北鎌仓的旧书店;位在北鎌仓的话,去叔叔家的路上可以顺路过去拿书。如果请对方寄到习志野的家里,恐怕来不及在约好拜访的日子之前拿到。
那家旧书店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走出北鎌仓车站的人群纷纷往与由纪子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边似乎有一座很大的寺院。文现里亚古书堂所在的路上几乎不见人影。
秋日温和的阳光照射在书店屋檐上,塞满书柜的店内反而显得有些昏暗。这里似乎是旧书迷常来逛的书店。
对于偶而买买畅销书、不太看文字书的由纪子来说,她很难推门走进去,彷彿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她挡在门外。
店内深处的柜檯那儿有个戴着眼镜的长髮年轻女子。
素白色的女用衬衫外头套着绿色的开襟羊毛衣,那个朴素的打扮看起来与四周的旧书十分协调。对方抬起没有化妆的脸,是位鼻子很挺的美女。讲到旧书店,一般人的印象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在经营;看到是女店员,由纪子不自觉鬆了一口气。
与由纪子对上视线的她,用僵硬的表情尴尬点头致意。
打开玻璃门进入店内,已经够窄的通道上也堆着书;光是要注意脚步、别踢到书走路就费了一番功夫。
「欢、欢迎光临……请问您要找什么书呢?」
她小声嗫嚅着,手扶着柜檯站起身。意想不到的丰满胸部在眼前摇晃。左手无名指的婚戒闪闪发亮。
(已经嫁人啦。)
由纪子打心底认为这个女孩应该也是对结婚对象一无所知,却想过幸福的婚姻生活,才会选择结婚。她不希望年轻人经历与自己相同的辛苦。
「我是来拿网路上订的书。敝姓平尾。」
由纪子告知之后,对方的脸上瞬间明亮;彷彿她上一刻的有气无力是自己眼花看错。
「啊啊,北原白秋的《枳花》!请稍等。」
她单手扶着柜檯,以不稳的姿势把手伸向附近的书堆。由纪子注意到靠着柜檯的金属制拐杖;看来这位店员的脚不方便。
「这一本可以吗?」
她递出一册文库本。北原白秋的名字大大印在半透明的书封上,设计清爽高雅。
「是的,就是这个。」
她已经请父亲确认过书封照片。书况跟新品没两样,不过价格却不是很贵。
「我要送人的,请帮我包装。」
开口之后,由纪子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个要求对于在百货公司工作的由纪子来说理所当然,不过这种旧书店会提供礼物包装服务吗?
「好的。」
对方回答得很乾脆。幸好这家店可以帮忙包装。由纪子鬆了一口气。
「……需要附上祝贺装饰吗?」
「不用。只要礼物包装就好。」
红包袋上面已经有祝贺装饰,不需要连这本书也附上。店员拿出包装纸;包装速度不是很快,不过拿书的手势十分慎重,所以看起来很舒服。她一定很喜欢这份工作吧。由纪子脑海中突然浮现热爱教职的父亲的脸。
「您喜欢白秋的童谣吗?」
「……不是我,是家父喜欢北原白秋。这本书是家父要送给自己的弟弟……我叔叔的东西。」
父亲喜欢古诗和童谣,所以收集了许多北原白秋的全集和诗集。小时候唱给由纪子听的全都是白秋的童谣。或许他也曾经唱给弟弟昌志听过。
「北原白秋无论是作为一位诗人或歌人都很有名,他的童谣如今也被广泛传唱着──《等到茫然》、《红砖暖炉》、《红鸟小鸟》……还有《枳花》。我非常喜欢这首歌词。」
枳花开了呢。
白色的,白色的,花开了。
枳花的刺很痛呢。
蓝色的,蓝色的,针状的刺。
店员开始小声唱起来。同样喜欢这首歌的由纪子也跟着一起唱,随后两人相视而笑。小时候听过的父亲歌声又在耳朵深处甦醒。
由纪子从刚上幼稚园时就独自一人睡在儿童房;因为她的母亲认为这种情况在欧美国家很普遍,而且能够有效培养孩子的独立心。由纪子刚开始害怕到睡不着,在黑暗中哭泣,此时父亲就会趁着工作空档过来哄她入睡。
对她来说,父亲代替摇篮曲而唱的童谣之中,就属《枳花》特别有印象。
「《枳花》是根据作曲者山田耕作的回忆写成歌词。少年时代在活版印刷工厂工作的山田耕作在自传中提到自己曾因为工作上不顺利,躲在枳树旁哭泣……这首歌词很悲伤也很美。」
包装完毕后,店员仍在继续说明,似乎是很喜欢聊书。察觉到由纪子的视线,她难为情地把装着书的纸袋递过去。
「您的父亲对这一本书有特殊的情感吗?」
「抱歉?」
由纪子反问。
「白秋出版过许多童谣集,有些现在也能够在新书书店买到。我想是您的父亲很喜欢这一本,才会选择送它吧。」
「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么说来有件事她一直搁在心上──订书那天,由纪子找过父亲的书房打算找这本书来读,却没有找到。
「他的手边目前好像没有这本书。也许是以前常读。」
「这样啊……」
店员握拳抵着嘴唇沉思。
「妳为什么想知道呢?」
「不是很重要,不过……」
店员含糊回应,从背后的书堆抽出一册文库本。那是新潮文库的《枳花─北原白秋童谣集─》,与田准一编着,与刚才包装那本的标题一样,不过她手上那本只有书腰,没有书皮,而且很旧。
「白秋的童谣集《枳花》在战前也是由新潮文库出版,不过与田准一编着的版本发行于一九五七年……这本是初版。」
「和我买的那本设计不一样呢。」
「您买的是一九九三年复刻的第十版,当时的装帧也换了。这两本的内容几乎一样,不过如果是要找旧书,很多人会在乎版本的不同。」
由纪子明白刚进店里时,店员特地让她确认书封的原因了。内容虽然一样,不过装帧有别。
「我们店里有新旧两版《枳花》的库存,两种的书封照片都刊登在网路商店上。若是喜欢这本书的年长者,一般都会选择自己较熟悉的旧版……为什么会选择新版,这点令我有点好奇。」
「我也不清楚原因……总之我让父亲看过封面之后,他说就选这本。」
父亲虽然无法正常说话,不过她应该不至于听错。由纪子带着平板电脑去父亲的病房,在二手书网路商店搜寻「枳花」、「白秋」,父亲指着显示在最前面的书。之后由纪子也向他确认过几次。
「您的父亲没有提到原因吗?」
「他因为脑中风正在住院。虽然已经恢複意识,不过目前还无法正常说话。」
由纪子原本只想不带情绪地解释情况,店员却露出同情的表情。
「实在很抱歉,我问太多了……」
她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有尴尬的沉默笼罩着。事情已经办完,也该离开了,不过馈赠这本书的原因,却也引起了由纪子心中的好奇。接下来得去与叔叔碰面。因此由纪子希望多打听一些资讯。
「假设没有特别喜欢的话,你认为为什么会用来送礼呢?」
「这个嘛……」
店员比刚才沉思了更久之后,抬起头。
「比方说,喜欢这本童谣集的,不是您的父亲,而是您的叔叔。」
她以食指触摸《枳花》的封面。不可能──由纪子心想。她很难想像叔叔对孩子唱童谣的样子。
「只是,如果真是那样,也应该会选择新版本,所以我觉得不合理。或许重点不是《枳花》这本书,而是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比方说,送书这件事,是您的父亲传达给您叔叔的讯息。」
这种说法还比较有可能。但就算如此,由纪子不懂为什么要特地以书传送讯息?请由纪子直接传话不就好了吗?
「您的叔叔住在这附近吗?」
「他住在逗子。」
由纪子回答。
「已经年过六十,不过最近才生了孩子。我等一下要去送贺礼。」
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此开诚布公,或许是希望多少减轻面对叔叔的沉重压力吧。反正大概不会再见到这位店员了,跟毫无关係的陌生人说话也比较安心。由纪子突然注意到生孩子或许与送这本童谣集有关。童谣是给孩子听的东西。
「请问……」
店员吶吶地开口。
「您那位叔叔,该不会是坂口先生吧?坂口昌志先生?」
由纪子屏息。她以前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名字;有前科的叔叔从来不曾带来什么好事。
「妳认识我叔叔吗?」
「他经常和太太一起来我们店里。大辅……呃,我先生和我也跟他们很呃、熟……」
或许是注意到气氛变得紧绷,店员缄口。由纪子想知道的是,这店员对于坂口昌志了解多少;不只是有前科这件事,还有出狱之后,与平尾家断绝往来的原因。
叔叔告诉过这些人吗?
如果早就知道一切,却还能够与叔叔密切来往,那么这家店的人也不可信。由纪子焦虑地从钱包掏出千圆钞与零钱摆在柜檯上,转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