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横滨的元町商店街,处处装饰着红色和绿色的耶诞树。商店橱窗也因为耶诞铃铛和缎带饰品而闪闪发亮。
听说今年因为受到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的影响,年底的活动没有以往热闹,不过对于不曾在耶诞季来到这类约会胜地的我来说已经十足华丽了。到了晚上还有灯海,应该会看起来更美。还有情侣专程来这里约会留作纪念。
「……有情侣专程来约会呢。」
戴着眼镜的长髮女子在身旁喃喃说得彷彿事不关己。我的感想也完全相同。她身上的白色外套与绿格裙似乎不是因为耶诞节;比起秀丽的容貌,套在右手上的金属拐杖更引人侧目。
她的名字是篠川栞子。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主。
我环顾四周。除了一家人出游的之外,就属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女最醒目了。
「这么说来,我们也是一对呢。」
我举起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她的左手也有同样设计的戒指闪耀着光芒。
「咦?呃、嗯,也是……」
她挪了挪眼镜框,试图遮掩染上红晕的脸颊。
「可、可是我们虽是一对,还是有点不同吧……毕竟、是夫妻。」
她难为情地补充道。我们办完登记后已经同居两个月,不过对于夫妻这个称谓还是不太有真实感。表白后开始交往是在五月,才刚过半年,还无法摆脱情侣的感觉。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不对,婚后变成篠川大辅。五浦这个姓氏也有特别的意义,不过若说我们两人谁要改姓的话,我认为应该是我,所以改姓了篠川。话虽如此,不过我平常仍继续用旧姓,所以除了家人之外,其他人还不知道我改姓了。
栞子小姐突然转过头看向对面的人行道。一对穿着似乎是同品牌的长外套、气质优雅的老夫妻手勾着手走在石板路上。看看两人都空着手,大概是住在附近。
「妳认识吗?」
「不……不认识。」
不认识却很在意。过了一会儿,栞子小姐突然把手臂勾上我。红通通的脸朝着正前方,嘴唇紧抿掩饰羞怯。
(原来是想要勾手啊。)
我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口,她八成会生气,所以我按捺着没开口。这么说来,去年的此时我们还没有交往。今年是两个人首次一起过耶诞节。虽说我们跳过了男女朋友那一步成了夫妻。
「回家之前要不要去哪里喝个茶?」
我问。夫妻两人要一同享受耶诞气氛,就是这么做吧。
顺便补充一点,我们家没有打算庆祝耶诞节。成了我小姨子的文香正在準备考大学,精神很紧绷,所以我们準备买个她喜欢的蛋糕当作慰劳充充数。
「想是想,不过……要看有没有时间。」
栞子小姐回答。她说得没错。
我们离开元町的商店街,朝着了无人烟的斜坡往上走。横滨的山手地区在过去是外国人居住的区域,有些被指定为文化财的古老西洋宅邸和教堂。这里是知名的观光景点,也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高级住宅区。
我们今天来横滨是为了旧书店的工作。一位住在这一带的女士想要委託我们「找出不知道放在哪里的书」。听说委託人是栞子小姐的母亲──现在是我岳母的篠川智惠子大学时的朋友。
这件事原本是要委託篠川智惠子处理,但关键当事人却在国外到处飞,还自作主张回覆对方:「我会让我的女儿代替我出面。」
从岳母手里转来的这类委託多半都有隐情。我有预感情况会变得很複杂,不过委託人的确需要帮助,我们也很难拒绝。
只不过年底这段时间有很多到客人家里收购旧书的到府收购委託很多,所以我们双方约好了趁着空档,也就是正好空下来的耶诞夜下午时分前往拜访。详细情况等直接碰面时再聊。
「好像就是这里了。」
栞子小姐在斜坡中途停下脚步。我瞠目结舌。门后是一栋由巨大箱子和圆柱组成的时尚混凝土豪宅。铁卷门关着的车库大小可停三、四台车。我虽然隐约知道委託人不是一般老百姓,但也没料到是这种程度的有钱人。
门牌上写着「矶原」。按下门铃告知来意之后,我想起我们两人的手臂仍然勾在一起,便连忙放开;不能用这么甜蜜的姿势和委託人见面。
玄关出现一位中长发的中年女士;皮肤白皙,小小的眼睛与小小的鼻子相隔有段距离;姿态优雅,令人不自觉地想起女儿节娃娃。她穿着很普通的高领薄毛衣与肤色长裤,看起来简单朴素,不过衣服的剪裁与廉价品有些不同,一定是名牌货。
「您好。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篠川……家母时常麻烦您照顾了。」
栞子小姐低头鞠躬,对方微微睁大眼睛。
「没那回事,我才是经常受到她的照顾。我是打过电话的矶原未喜。让你们特地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之前就听说了,不过妳长得真的和智惠子很像呢,吓了我一跳。」
缺乏抑扬顿挫的含糊声音中听不出来她的惊讶。她看来心不在焉,有种草率敷衍的感觉。
「请进。」
不等我们回应,她就进屋去了。
豪宅内部装潢也是金碧辉煌。我们曾经去过有历史的西洋宅邸和日式大宅进行到府收购,不过铺着大理石的玄关大厅倒是第一次看到。旁边是有家庭式吧台和钢琴的客厅。本来以为我们就是要在这里谈话,结果她领着我们上了二楼的大起居室。看来她不是把我们当成一般业者,而是当成私人宾客接待。
我一进去就明白起居室设在二楼的原因了;因为那儿有一整片的玻璃帷幕,能够将中华街和山下公园尽收眼底。远处那个高一层的高楼,就是港都未来的地标塔吧。这片美景简直可以直接用来拍电视剧或电影。
矶原未喜要我和栞子小姐坐在最能够看见景緻的皮革沙发上,她也在我们正前方坐下。一位大概是管家的年老女士无声放下咖啡后立刻离开。
「好漂亮的房子。」
栞子小姐说着了无新意的客套话。被领进这种地方来,也没有其他什么可说的。
「房子已经很旧了,光是浪费维护费而已。」
我们点点头并环顾四周;或许是到府收购养成的习惯,我们不自觉就会找寻藏书。遗憾的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书柜。不过有猜不出到底多大的大型电视,以及沉重的石造壁炉。
「您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三十年以上了吧。我结婚时是两代同堂,开公司的父亲盖了这栋房子。如今父母已经过世,丈夫也派驻在海外……现在这里只剩下我。」
尴尬的沉默蔓延。栞子小姐放下咖啡杯,端正坐好。
「……听说您在找书。」
「是的。那原本是我儿子的书,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出来。」
矶原未喜看向壁炉,壁炉上方挂着一大幅照片。一个顶着和尚头、戴着眼镜的微胖男子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拍摄地点似乎就是这个起居室。在松垮变形的灰色连帽厚棉外套底下穿着印有美国漫画角色的T恤。年纪似乎比我们更大。姑且不提穿衣服的品味,长相倒是与委託人十分神似。
「这是您儿子的照片吗?」
我忍不住确认。
「是的,那是小犬秀实。」
虽然照片的背景与人物落差很大,不过我稍微鬆了一口气;在这个缺乏现实感的房间里,只有这张照片里的人物充满一般生活味。
「……他上上个月因为蜘蛛膜下腔出血过世。享年三十一岁。」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冰冷紧绷。上上个月的话,现在才刚过四十九天没多久。怪不得这位女士看起来心不在焉。
「请节哀顺变。」
栞子小姐以僵硬的声音说着,我也一起点头鞠躬。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拈个香……」
「谢谢你们……不过,他的牌位没有放在这里。儿子婚后搬去大船的大楼住,所以牌位等等都在那边。」
听她突然提起我的老家所在地大船,我吓了一跳。既然如此,儿子的妻子应该还住在那栋大楼吧。
「接着来谈谈我想委託你们找的那本书吧。」
矶原未喜朝我们探出上半身。大概是体贴我们,决定换个话题继续往下聊吧。栞子小姐也顺势接话。
「好的。请问那是什么样的书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不清楚书名和出版社。」
「……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眨了眨眼睛。
「儿子过世的前几天,久违地打了电话回来。他就算是过年也不会回来这里,也很少跟我们联络,但是……」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对劲;儿子夫妻住的大船距离山手并没有太远,一般来说双方的往来应该会更频繁点。
「大概是在夏天吧,我从家里仓库拿齣儿子住在这里时的所有东西,整批寄去他住的大楼。儿子于是打电话来道谢。据他所说,在那批包裹当中似乎有一本书有着我与儿子的共同回忆。」
「您的儿子说,那是有共同回忆的书,是吗?」
栞子小姐插嘴。委託人点头:
「是……他很明白地说那是『我和妈妈的回忆之书』。但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也就是说,那本书就在您从家里这边寄过去的物品之中,是吗?」
「是的……我没有一一检查那堆东西,不过我记得的确有些看来像是书,大多数是漫画、杂誌等无聊的东西。」
矶原未喜皱起脸,彷彿看到什么髒东西似的。照理说她如果没有确认内容,应该不会知道是不是无聊的东西。
「我告诉儿子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本书,他便笑着说:『改天我再当作礼物送妳,在那之前妳先猜猜看吧。』下一次再收到联络时,儿子已经在医院。听说他在工作时倒下……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
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她深深叹息。也就是说,这本书对她而言相当于儿子留给她的遗物。
「您儿子的妻子知道是哪本书吗?」
「她说不知道。还说如果找到了会拿给我。」
她的语气里有着不耐烦,看来是对儿子的妻子没什么好感。
「那么,那本书现在也仍在儿子住处的某处,是吗?」
栞子小姐再次确认。委託人有些迟疑地同意。
「我认为是。我去看过了,但是因为书籍数量太多,我也不清楚哪边有哪些书……智惠子和你们应该很习惯这种找书委託吧?去年智惠子收购家父的旧藏书时,我听她提过。她说:『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受关于旧书的各类谘询。』」
她愈讲愈快,声调也跟着变高。我们瞥了对方一眼──那位岳母实在太多嘴了。
栞子小姐缓缓开口安抚对方,说:
「我不清楚家母会怎么做……我也接受过几次与书有关的问题谘询,不过我们真正的工作还是旧书交易,所以能力上怕是力有未逮……」
「但妳很了解各式各样的书吧?智惠子也大力推荐,说这桩委託很适合交给自己的女儿。」
「还有很多人比我更懂书。家母也是其中一位……以全世界来看,我想我算是懂书的一方,也姑且对于大多数的领域都有涉猎……」
她回答得一团乱。矶原未喜安心地靠向沙发,似乎把栞子的回答解读成谦虚了。
「妳能够这么说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类找书谘询不适合找贵店这种正经的旧书店呢。」
这桩委託上门时涌现的不好预感突然增强了。栞子小姐的脸上也有着同样的不安。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
「我回答儿子不知道是哪本书之后,儿子给了我一个提示……回忆之书与电玩有关。」
「……电玩、吗?」
「你们是年轻人应该比我更了解吧?正式名称好像是电视游戏?」
我盯着栞子小姐看;在此之前不曾从这个人口中听到电玩,甚至是电子等字眼。篠川智惠子把这桩委託整个丢给我们的原因我懂了──因为她对电玩没兴趣,想必也没有相关知识。
(接受这桩委託没问题吗?)
不,恐怕很有问题。栞子小姐脸色苍白。我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助,矶原未喜已经再次深深低头鞠躬,说:
「那么就麻烦你们了。」
大约又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才离开矶原家。
在元町的老店买好耶诞蛋糕,搭上根岸线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两人都累翻了。
一步步迫使我们接受这桩委託之后,矶原未喜继续一股脑儿地对着我们诉说对于儿子的自豪与抱怨。
矶原秀实从小就有丰富的感性与敏锐的知性。身为独生子的他背负着家人的期待,成绩优异且运动神经出色。个性虽然有些内向,不过是个沉着稳重的「好孩子」。
母亲希望他的社会地位也能不输经营进口食品超市的祖父,以及在外务省(外交部)工作的父亲,因此从小就让他学英文和中文;为了培养他的艺术感性,也送他去学画。母亲自己也教过他弹钢琴。儘管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本人却不太热衷,进入高中之前就全都放弃了。
「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半途而废……从那孩子懂事起,还有个情况让我很担心,那就是即使给他文字书,他也几乎不读。」
大学专攻英文的母亲很早就买了儿童文学全集等给儿子,但他只是大略浏览就立刻丢到一边。他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下且爱不释手的全都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少年漫画和杂誌。
「他明显变得很奇怪,是家父在他生日时买了电视游乐器给他之后。儿子打从那个电视游乐器上市就一直很想要,于是家父买了。此后不管是白天晚上,他都一直坐在电视机前面……那个叫做角色扮演游戏吗?他不停地玩着用压岁钱买的几款游戏。
我好几次都想把电视游乐器丢掉,可是他每次都会因此而大哭大闹,我也拿他没办法。」
她提到电玩的语气,彷彿在说什么恶疾。欸,事实上也的确有人太过热衷打电玩而失常,所以我也不是不懂她为何担心。
最后规定「每天只能在固定时间打电动,而且成绩不能退步」,母亲才不再有丢掉电玩主机的念头。秀实的成绩也持续维持在前几名,后来进入国高中一贯的知名升学学校。
「到此我终于放心,于是给了他一些自由;我就是这点做错了吧。那孩子加入美术同好会,实质上只是漫画同好会。他和伙伴们参考动画和漫画等,偷偷画着下流的作品……」
矶原未喜蹙眉,摇了好几次头。也就是成了漫画宅吧。后来他考上知名私立大学法学院之后也不常去上课,精力都用在同人活动。终于有出版社主动挖角他,问他要不要画轻小说的封面和插图。于是他开始以职业插画家身份工作。
工作忙到分身乏术之后,他从大学休学。在他过世之前除了插画工作之外,也参与动画和电玩游戏的角色设计。
「……那不是、非常有才华吗?」
我惊讶。我虽然完全不懂那个世界,不过能够这般活跃的人想必一定不多。但他的母亲坚决不认同。
「如果当成兴趣还无所谓,否则那样不稳定的工作能够持续多久呢……好不容易上了大学,至少也应该念到毕业。那孩子完全没在思考未来……」
矶原未喜的表情突然扭曲。儿子再也没机会思考未来了──我们当然不会提起,她似乎也不愿碰触这个事实。
「秀实先生什么时候结婚的?」
栞子小姐这么一问,矶原未喜反而开始抱怨起儿子的妻子。对方比儿子小十岁,两人一年前在某场活动上认识之后,没多久就去登记结婚,连婚礼都没办。她似乎也是某个圈子的宅女;与她见面谈话也完全聊不来。
「我觉得那个女的应该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