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浪书院)
窗外可看见雨停后的竹林即使在隆冬依旧青翠。榻榻米房间固然宽敞,但大概是建筑构造的关係,十分寒冷。与老旧的水泥墙显得不协调的全新暖气没有发挥太大的效果。
这里是位在北鎌仓的日式平房。
「您说贵店叫什么名字?」
老妇人隔着矮桌用沙哑的嗓音问。她身上的家居服背心和毛衣全是灰色,就像丧服的配色。
「敝店是舞砂道具店。我是上一代店主吉原喜市的儿子吉原孝二。」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自我介绍。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到府收购旧书却忘了带名片,犯下这种初级失误的人是他自己。对方也只好一再询问并确认店名。父亲喜市如果在场的话,见他犯下这种失误一定会拿拐杖痛殴他;如果父亲还有那种活力的话。
吉原孝二是在横滨经营古艺术品与旧书的舞砂道具店第三代店主。他们没有其他职员也没有实体店铺,只有店名。年过四十的孝二独自一人打理着店务琐事。
今天他造访的是住在北鎌仓的爱书人家里。听说屋主上个月刚过世。
「您的丈夫……山田先生从家父那一代起就经常关照敝店。以前也经常利用敝店……」
「原来是这样。」
老妇人点了好几次头。
「他这个人不太交际应酬,唯独喜欢收集旧书和穿着奢华服装,这一点直到最后都没有改变。书无论如何都需要空间放置吧。我和儿子也不懂那些书的价值,也讨论过总有一天要全部处理掉。在葬礼结束之后,旧书店业者一家家登门来访,所以大部份的书都让他们拿走了。」
听到这说明也是第三次。他也看到了书房早已空蕩蕩。简言之就是孝二晚了一步。
「有些书买的时候应该十分昂贵,不过卖的时候真的都很便宜,我很讶异。他们每个人都说以前就与我丈夫有来往,我也不是很清楚。价格的事情我都是交给儿子处理。」
「偶而也有些同业即使完全不曾来往,也会拿这个当借口上门自荐。实在令人感叹。」
孝二配合气氛喝下已经冷透的茶。听说过去的旧书店老闆一定会确认报纸上的讣文;一旦得知有爱书人过世,即使不认识也会说:「死者委託我处理藏书。」侵门踏户硬是把书收购走。这一招在现在这时代或许已经不适用,不过还是会有交情浅薄的业者出现。
孝二与这个山田家搭上线的来龙去脉大致上也是如此。他上脸书搜寻每一位父亲时代寄过旧书目录的客户名字,找到同名同姓的帐号,以及大概是儿子写的过世通知,因此与对方取得联繫。
享寿八十岁的山田要助直到几年前仍在经营公司。他也是专门收集明治时代到昭和初期珍本文艺书的收藏家。他本人生前发的脸书文章全是介绍自己穿和服的样子和旧书。
在讲究的日式宅邸里,在旧书环绕下穿着和服生活──他偶而会自嘲这是落伍老人的怀旧嗜好;不过他想在社交平台上公开自己的生活,满足自己想要获得认同的慾望,倒是非常走在时代尖端,给人享受余生的印象。
「家里已经没有剩下的藏书了吧?」
孝二再次确认。就他看到的範围,没有半本旧书的影子。不过一开始打电话过来时,感觉上似乎还有剩一些;而且她刚刚也说是「大部份」都卖掉了。
「有些是同住的儿子的书,不过那些全是商业书或漫画书那类的。他与父亲不同,对旧书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是这么说,其实这位太太也一样。爱书人的家人完全不爱旧书也是常有的情况。
结果孝二陪她聊了这么久,似乎只落得空手而回的窘境。孝二正要起身说──那么,我差不多该离开了──时,老妇人突然开口:
「我本来以为家里已经没有旧书了,不过儿子一直在找,说或许还有能够卖钱的东西……他刚才在仓库找到剩下的旧书。」
「真的吗?」
孝二再度坐下。早点说不就好了。老妇人笑着点头。
「是的。刚才儿子带着那些书去附近的旧书店了。」
孝二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忍住没啐出声。空欢喜一场。今天运气真差。这回他真的準备起身离开了,又突然停止动作。提到这北鎌仓附近的旧书店──
「请问是拿去哪一家店了?」
「文现里亚古书堂。」
孝二狠狠咬牙。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在忍住怒火还是耐住痛苦。他与文现里亚古书堂有过一些过往。那是七年前彻底摧毁父亲喜市的篠川栞子所开的店。
自己受到的打击或许比想像中更大。他从山田家玄关走到大门外的路上,踩到飞石滑倒,摔进冰冷的泥泞里。
出来送行的山田太太帮他擦乾外套。毕竟是孝二自己的错,没道理麻烦对方,所以他用原本带来要装书的包巾装外套,借口说临时有工作,準备离开。
结果,对方借他过世的山田先生爱用的斜纹软呢披风大衣。这种大衣有短披风,不过没有袖子,就像战前纪录片中会出现的复古外套;可搭配和服也可搭配西服,冬天外出只要有这一件就搞定,不管是设计或材质都很优质。
孝二不曾穿过这种衣服。别人会怎么看他?他忐忑不安地主动问:「如果您的儿子有外套可以借我──」得到的回答是:「我儿子受到他父亲的影响,冬天外出也只穿披风大衣。」看样子父子两代都是怪咖。
总之孝二感谢她的好意。试穿之后发现尺寸没问题;儘管手臂没有袖子,不过比想像中更温暖舒适。
「哎呀。」
正要进屋去的老妇人眯起双眼。
「你看起来真像我家儿子。你们俩的身形很类似呢。」
不晓得该做何回应的孝二含糊笑了笑,说好会把披风大衣送洗后归还,他便离开山田家。
北鎌仓靠山的住宅区满是绿意且环境安静,不过有些地方的路窄得要命。山田家就位在排气量低于六百六十C.C.的小型汽车也只能勉强通过的小路旁,因此孝二没有开车过来。
他走下斜坡,往横须贺线的北鎌仓车站走去。昨夜下的雨处处留下痕迹。儘管今天是连续雨天之中难得放晴的日子,吹来的风还是冷到刺骨。
披风大衣充满着强烈的防虫剂味道。看样子衣服的主人这个冬天还没有机会拿出来穿上。
山田要助之前也经常在脸书上侃侃而谈这件外套的优点;既可以穿去参加正式宴会,也适合搭配和服或西服,保证到哪儿都引人瞩目,诸如此类的。他对披风大衣的热情使得不感兴趣的孝二也忍不住读了文章。山田先生的儿子大概也是因此受到感化吧。山田先生还会用心注意打扮,表示他仍有力气外出。
父亲喜市还在工作时也很讲究穿着打扮。他长年在国外飞来飞去,採购古董和旧书带回国内贩售。父亲的信念是:卖好东西的人必须穿好东西。
事实上喜市似乎也是因此赢得顾客的信任。日本景气开始变差之后,他将重心转向把日本古艺术品卖去国外的生意,收入也持续稳定上升。
孝二担任父亲的司机是在十五年前。他年轻时没打算继承家业,大学毕业后就和一般人一样就业,直到公司倒闭后才开始在舞砂道具店当学徒。父亲对待他的态度恶劣,对工作要求也很严格,不过给他的薪水比他当上班族时更多。孝二认为那是父亲期待儿子独当一面的父母心。
孝二在一旁看着精力充沛的父亲,也觉得他很可靠。
但是他觉得父亲对于师父久我山尚大曾经得手又去向不明的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的执着非比寻常。父亲甚至说过为了弄到第一对开本,他什么都愿意做。孝二认为那种强烈的执着就是父亲的弱点。
而这种担忧终于演变成现实。父亲落入自己设下的陷阱,把到手的第一对开本拿去旧书商会的小型拍卖会上出售。第一对开本以意想不到的低价被文现里亚古书堂买走。那个金额完全不足以填补父亲之前付出的金钱与精力。
经历那次失败之后,父亲明显变得衰老;工作上不断出错,失去了国内外的客户。随着舞砂道具店每下愈况,父亲的背影也日益瘦小。
父亲因为心肌梗塞倒下后拒绝复健,几乎足不出户,最近每天都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在床上度过;他经常拿着不求人搔抓背部,自言自语骂人。儿子孝二为了喜市的生活费和照护费吃了诸多苦头,喜市却完全漠不关心。孝二明白事情会变成这样,责任在于父亲;是他不择手段的狡猾与冷酷,招致许多人的怨恨。但如果没有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三个人──篠川栞子和五浦大辅,还有那个篠川智惠子的话,他的余生一定截然不同,舞砂道具店也一定不会破败到这种地步。
他们摧毁了吉原喜市这个人,也把孝二的命运导向不幸,这点毋庸置疑。
往返山田家与北鎌仓车站最快的捷径就是经过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孝二去程故意绕远路,但回程不这么做;因为自己这样绕路好像是怕了似的,这让他很不高兴。
他来到铁道旁的马路,往车站方向走,看见那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七年前担任父亲司机时,他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什么都没有改变反而令人觉得不舒服。
他在写着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旋转招牌前停下脚步,偷偷观察着玻璃门另一侧。店内的柜檯处有位年轻女子。他本来以为那是篠川栞子,不过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短鲍伯头搭配红色高领毛衣;明明是冬天,她却被晒得黝黑。
可能是工读生吧。可是他又觉得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个女子无意间与自己的视线对上。孝二知道对方「啊」地惊呼了一声。
她起身走出柜檯,匆匆往玻璃门走来。孝二想离开却没有动作;因为想知道对方打算做什么的好奇心赢了。
年轻女子喀啦一声拉开门,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转动着食指似乎试图唤起什么记忆,最后说出一个他没料到的名字。
「啊,对了,山田先生!你是山田先生对吧?刚才把书交给我们的。」
孝二无言以对。她到底是把我当成了谁?──山田。把书交给我们。对了──他想到了。一定是山田要助的儿子。刚刚才听说他要来文现里亚古书堂卖书。
「姐姐和姐夫还没回来。我想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外面很冷,请进来吧。」
对方快速躲回店里。听到姐姐这个称呼,孝二知道她是谁了。这个女子就是篠川栞子的妹妹。七年前和父亲一起来这儿时,孝二也见过她。
话虽如此,她怎么会以为他是山田要助的儿子呢?还来不及深思,女子笑着回过头说:
「那件外套果然很帅呢。那个叫披风大衣吗?我也想要一件。如果也有女生版的该有多好。」
看样子是这件外套造成了误会。大概是山田的儿子刚刚也穿着同样色系的外套吧。儿子的母亲也说孝二和儿子的身形类似。这女人是不是在罕见外套的影响下,误以为两人是同一人了?
(如果是这样,这女人真是笨蛋。)
孝二扬唇讪笑。明明长相完全不同。他还以为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都很聪明,原来也有例外。他突然觉得紧张的自己实在很蠢。
同时他也好奇山田要助的儿子拿了什么样的旧书过来。儘管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把那些书弄到手了,不过看一眼应该没有损失吧。孝二进入店内。
那个女孩眼睛眯得像线条一样细,凝视着走近柜檯的孝二。
「咦,山田先生?你是、山田先生,没错吧……?」
「……怎么了?」
孝二佯装平静。就算被识破,只要说一句「我只是开玩笑的」带过就行了。不是孝二要骗人,是这个女人自己误会了。
「应该没错。对不起,我觉得你看起来和刚才不太一样。我出社会工作之后眼睛愈来愈差,终于配了眼镜和隐形眼镜。不过我还不习惯戴着走来走去,所以经常忘在自己家。」
她露出白牙一笑。看来无法分辨长相不只是头脑不好的缘故。
话虽如此,以前来这里时,这个女人还是高中生,现在已经是社会人士了。「自己家」在无法立刻去拿忘记的眼镜的地方,表示她已经离开这个家、在外面独居吧。时间过得真快。
「你的随身物品变多了呢。」
她指着用来包湿外套的包巾。孝二肩膀上还挂着薄型公事包。
「啊啊,这个吗?是啊。」
孝二含糊其词。或许是不感兴趣,文香也没有继续多问。她隔着柜檯探出上半身说:
「然后呢?咖啡店怎么样?」
「咖啡店?」
「嗯?你不是要去东庆寺旁边新开的咖啡店消磨时间吗?我也很想去那家店看看呢。」
「这个嘛……还不差。」
也就是说真正的山田儿子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咖啡店。而且店长也快回来了。只要快速参观一下对方带来的旧书就可以快速撤退,没问题的。
一块包巾摊开在柜檯上,堆着几本老旧的书,写有「山田」姓氏的收购单也摆在上面。这些就是山田要助最后的藏书。有几册不齐全的改造社出版现代文学全集,还有中央公论社出版的森田玉《木棉随笔》、少了书封的金星堂出版芥川龙之介《点心》等。每一本都没有太大的收购价值,不是值得期待的东西。
「喂,扉子,不準看还没收购的书!妳爸和妳妈不也这么说过吗!」
篠川栞子的妹妹突然大喊。仔细一看,在堆高的书墙后面似乎有个足以容纳一个人的空间。
「别这么说嘛!文香阿姨。」
有人以孩子气的语气回答。不对,那或许真的是小孩子的声音。
「他们只说不準看店里的书而已啊。」
「妳少给我强词夺理!还没有收购的书就是客人的东西,本来就更不应该碰!」
那个人坐在有轮子的椅子上,滚着轮子拖着椅子现身。
「唔!」
孝二嘴里发出的呻吟就像是肚子挨上一拳。现身的是一名长发少女;她穿着白色女用衬衫、蓝色毛衣和格子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樑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与篠川栞子相似到可怕。孝二感觉自己彷彿正在看着那个女人的幼年时期。这么说来的确听说过她和店员五浦大辅结了婚、生了孩子。
「真是的,妳什么时候跑进店里的?又不是姐姐,居然躲在那种地方。」
篠川文香对着侄女抱怨。比起与母亲神似的女儿,孝二更因为其他事情而激动──就是这个小孩沉迷阅读的旧书。尺寸是菊判,书封是双色印刷的木板版画,内容描绘着赏花民众与大型建筑物等。
百閑 作
御伽噺集
国王的背
安规 画
(内田百閑的《国王的背》!)
他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内田百閑是大正末期起活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作家,以类似怪谈的短篇小说、讲一堆道理的古怪随笔而闻名。孝二记得这本插画童话集是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出版。他虽然没读过,不过他懂得这一行的门道,知道限量特製本有相当高的旧书价值。
他快速确认柜檯,看到《木棉随笔》遮住的地方有黑色的书帙;有用来保护书籍的书帙,那应该就是特製本了。
这本书有旧书价值不是因为百閑的文章,而是因为插画的版画。插画由与栋方誌功齐名的谷中安规绘製,全书大约有二十张彩色的手刷版画。
如果版画齐全的话,定价至少在五十万日圆以上,甚至是更高的价格也有人抢着买。
「我不是说了不準看吗!」
篠川文香粗鲁地想要抢过书,侄女也以双手用力抓着书抵抗。两人朝不同方向拉扯,出版超过八十年以上的珍本书微幅抖动着。她们对待书的方式未免太粗暴随便了。这两个人都不懂这本旧书的价值。
「请小心一点!」
孝二不自觉大叫。
「妳们以为那是谁的书!」
两人突然回过神来。少女自动把书放在柜檯上。「对不起。」两人顺从地低头鞠躬。
「呃,我也是一不小心就……大声了一点,不好意思。」
谁的书这句话还在孝二胸口震蕩;他又不是书主,实在没资格说这句话。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种话呢?
孝二拿起《国王的背》。扉页也有版画,一翻开就看到「特製限定本200部之第99号」的限量编号。毫无疑问这是特製本。他的手瞬间停在写着「《国王的背》序」的这一页。
谷中安规老师为我雕刻了这么多幅精美的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