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岛家的墓地坐落在能够眺望鎌仓市街的山丘中段。
被石质栅栏包围起来的私有地看起来有些缺乏打理,到处都能看见冒头的杂草。在元贵族们长眠的最头上的墓里,昨天上岛秋世的遗骨也被埋了进去。那是埋葬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去的,她的丈夫和儿子的古老墓地。等到冬季结束之后周围似乎就会开满雪割草。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些都并非亲眼所见。而是听别人说的。
上上个月,九十二岁的上岛秋世去世了。生前并没有跟她见过面。跟我,篠川大辅有关的,是她的亲人们——而且,还只是因为一本旧书。
现在是二〇一二年的四月。距离我开始在北鎌仓的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八个月。未找到工作,作为浪人在书店里打工的我,跟店主栞子开始交往,现在已经结婚了。
至今为止我已经跟她一起,遇到过了各种各样跟旧书有关的事件。
但是,从未有任何一件能像这回上岛家的这样,回味如此糟糕。恐怕这件事往后也会一直残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吧。因为这次的事件,就连非常善于解开与书籍相关谜题的栞子,也未能完全解决。
事情的起因大约在十天以前。
*
在主屋吃午饭的时候,传来了敲击玻璃窗的声音。
正在把炒麵往嘴里送的我,猛地一下就回过了头。本以为是窗外有什么人,但是却只看到山樱的枝条在春风中摇摆。
山樱树是种在邻居家地上的。我听说那是家主为了纪念自己第一个孙子出生而种下的,一直都非常细心的在照料。一直住在北鎌仓的老一辈还真是风流啊,那个时候我还为此有些感慨。
从这间和室也能看见樱花,虽然觉得会伸展到我们这边的都只是些纤细的纸条,不过都长到窗户边上了也实在是有些危险。看来只能去跟对方商量剪掉一部分了。
(…….这件事应该是我去做吧)
虽然出生成长在这里的人是栞子,不过跟邻居家交流这种事还在自己更适合。等从主屋回到店里之后,马上就跟她商量一下吧
吃过午饭,我拿着空碗碟朝流理台走去。在清洗碗碟之前,我先把放在调理台控水的另一人分的餐具给收了起来。那是先一步吃过午饭的栞子留下的。
「嗯」
我情不自禁的发出了声音。在控水台前,随意的放着一本包有蜡纸的旧文库本。久生十兰『母子像·铃木主水』。角川文库。这当然是栞子乾的。她应该是在这里洗过东西,站着看书的时候沉迷进去了吧。
这本书的初版还挺稀有的。因为入手的价格很便宜,还以为肯定会被加进贩售商品列表。没想到她竟然会把这个收进自己的藏书,真是难以想像——不,倒也不是。这种事经常就会发生。
我拿起那本「母子像·铃木主水」。总之,先拿到离水池远一点的地方吧。準备把书放到旁边的厨房用小推车上时,我露出了苦笑。在西红柿罐头的旁边还对着另外几本白色封面的文库本。教养文库的『久生十兰杰作选』。因为看起来实在是太自然了,以至于刚才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看来最近栞子是突然就迷上了久生十兰的样子。
(五浦先生……不,姐夫,请听我说)
自己的脑袋里回想起了上周在这个厨房所到的话。会管我叫姐夫的当然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栞子的妹妹·篠川文香。她今年春天从高中毕业,升入大学之后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了。现在一个人生活在东京八王子的大学校园附近。
搬出去之前,她用特大的中华炒锅做了非常多的炒麵。那是她为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製作的料理,刚才自己吃的那一盘就是其中一部分。我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炒麵也可以冷冻保存,而且这个可靠的妹妹教给我的可不止是生活上的知识。自从我半年前开始在这里生活,她就一直在重申跟栞子一起生活决不能退让的铁则。
(如果发现姐姐把书拿到厨房来,一定要当场完全排除掉,这点要非常注意!因为只要一转眼的功夫那些书就会大量增加!放任不管的话一切就全完了!)
说是铁则,其内容也就只是要如何从不断增加的书本中守住生活空间,还有从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书山中儘力保护栞子的安全。
(店里的经营交只要给姐姐大概就没问题。但是主屋的生活就只能拜託姐夫加油了。那家伙看书就想是呼吸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看…….也就是说生活上她是一点用都没有!往后就拜託你了!)
虽然觉得倒也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一点用都没有,不过也确实经常会被她那对读书超越限度的热爱所吓到。虽然因为受伤的后遗症必须要带着手杖,但就算这样还是经常能看到她在主屋中用胳膊夹着书本的样子。顺便一提,每次的书名还都不一样。
面对我她当然可以普通的对话,但她除了与别人交流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看书。坐在楼梯或者玄关看书,在换衣服的途中看书,早上起来躲在被子里也是看书。不过至少在洗澡和上厕所的时候没有看书。看多少还留有一点自知我倒也安心了。
虽然本人也有在努力,不过她在受伤之前就不怎么擅长家务事。所以往后应该也是由栞子主要照顾店内的经营,而我主要负责主屋的家务吧。文香以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今后就要由我来接手了。
从篠川家的主屋回到了古书堂。店内瀰漫着一股熟悉的旧书的味道。店内摆放的书架上堆满了书。就连走道也堆积着书本。透过入口的玻璃门可以看见狭窄的道路和北鎌仓车站的站台。
路上背着背包的老年团体看起来很显眼。跟发生了东日本大地震的去年相比,今年的观光客似乎要多了不少。大概是沿着鎌仓郊游路线,去前面的円觉寺看落樱的吧。
「休息结束回来了」
我对着栞子的背影说。她正待在柜檯的深处,面对着藏在书墙后的电脑。对从常客家中买来的古书定价,以及更新网上贩售旧书的信息。
今天她身上穿着青色的针织衫和格子花纹的百褶裙,长长的头髮用皮筋鬆散的扎了起来。看着她那未被扎起来的头髮下惹眼的后颈,我不禁别开了视线。接下来要工作了。
「要拿去市场的东西,已经整理好了」
栞子这么说。
「知道了」
明明都已经结婚了两人却还在用敬语这点偶尔会被人嘲笑,但是两人已经习惯这样倒也没有办法。
我的视线转移到了收银台前堆在台车上的书籍。都是些SF和幻象作品的文库本,有很多封面都磨损了。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有着黑色封面,史蒂芬·金的『黑暗之塔系列』和『The Colorado Kid』。『The Colorado Kid』本身应该是非常少有的非卖品。但是,这本却一直在我们书店里当存货,原因就是封面上有一个手指形的油污。它之前的主人肯定是一边吃着油炸垃圾食品一边看这本书吧。
旧书店买来的书并不是全部都会放在自己店里销售。因为买来的书籍有可能品相太差,或者并非自己经营的种类,像这种很难卖出去的存书就会被拿到名为「市场」的同业者交换会上换钱。简单来说就是拿去卖给其他的旧书店。
话虽这么说,如果只是把品相不好的杂书拿出去的话其他的从业者是不会出手的。而具有丰富的只是以及精準的眼力的栞子,将具有价值的书与之混在一起组成要出品的货物。这也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她虽然会在工作中沉迷读书,不过好歹也算是个职业的古书店主。
「大辅」
听到这模糊低沉的声音,我不禁挺直了后背。蹲在台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马上就把这些书捆好放到车上。如果,还有要追加的话……」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栞子坐在底部有滑轮的椅子上,戴着眼镜的她,表情僵硬的低头看着我。她有着乌黑的眼珠和高挺的鼻樑。色素稀少且单薄的肌肤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白。
「怎么了么?」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直到刚才为止她都还没有过这样的举动,说起来我也确实有些在意。这两三天,在主屋见到栞子的时候她拿着的都是同一本书。她读书的速度比平时要慢了不少。这说明有什么书籍以外的事情让她在意。
「该怎么说呢,也是啊…….要怎么说好呢....」
就在我还在想她口中碎碎念念说的是什么的时候,突然她从椅子上下来跪坐到了地板上。
「诶」
不等我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就抱住了我的后背。从后方用双手抓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小声的说。
「……那个,想要抱抱」
身体断断续续的发出颤抖。我感受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温度、呼吸,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感觉。我大大的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她那小小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平常不是会在店里做出这种事的人。主屋的话因为还有妹妹在,所以除了是在夫妻二人的房间,我们之间的肢体接触都还是很克制的。只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让她产生动摇的事,为了冷静下来她才会这么做——虽然我也明白这些,但是突然就上来抱住我真的很困扰啊。毕竟我也是健全的成年男子。
就在我等待回应的时候,一张小小的白色纸条落到了面前的台车上。那张纸似乎原本是被栞子夹在手指之间的。掉落在『The Colorado Kid』封面上的那张对摺过半打开的便条。上面栞子的笔迹映入了我的视野——「井浦清美」「4/12」「13:30」。
我捡起那张便条,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而且今天就是四月十二日。
「……接下来,要跟这个叫井浦清美的人见面么?」
栞子似乎吓了一跳,离开了我的后背。看到我手上拿着的便条后,似乎就察觉到了事情的原因。马上就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是的……马上,她就会过来」
看起来似乎非常不好开口的样子。今天,都没有听她说过会有客人要来。就我所知的範围内,她也没有名叫井浦清美的亲戚或者熟人。印象中在顾客名单上也没有见过这个名字。
「是客人么?委託购买,之类的?」
她摇了摇头。也是啊,我这么想着。很少会有新客人委託我们购买藏书。但是,这样的话她一直瞒着我这些就很奇怪了。
「确实是客人,只是,并不是要购买东西…….而是有事情想要谘询…….」
栞子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我也从旁边拿了个小圆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彼布利亚古书堂从创业之初就一直在接受有关旧书的事件谘询。这就像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另一面一样。当然,知道这些的人非常少。
「那个人,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店里……?」
我说话的声音也渐渐的低了下去。
「最开始是找到了一人书房的鹿山直美谘询。那两人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认识……鹿山就对她说『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去找彼布利亚古书堂吧』」
是这么一回事啊。原来是鹿山直美从中介绍的。正好一年前,彼布利亚古书堂接受了跟江户川乱步收藏相关委託的时候,那个人正好也有关联。她也非常清楚栞子的聪明才智。
「抱歉。这件事情连大辅都没有告诉…….因为涉及到家庭内部的丑事,所以希望能保密,对方特地这么叮嘱过。所以我就想先见面谈谈,等时候再向对方徵求许可」
栞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结果功夫全都白费了……」
看来这就是她最近样子奇怪的原因了吧。因为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秘密所以很辛苦。但是既然已经被我知道了,那就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
「那么,是个什么样的委託呢?」
听到我毫无顾忌的询问。她稍微歪了一下头。
「应该是,找书吧。希望能帮忙找回被偷走的书,是这么说的……」
气氛沉默了下来。一说到跟书有关的话题就停不下来的这个人会有这种反应还真是少见。我低头看了看那张折起来的便条。上面似乎除了名字和日期之外什么都没有写。但是打开来之后,用很重的笔压写出来的大大的文字进入了视野。
横沟正史『雪割草』
似乎是为了凸显重要性,『雪割草』这个词被好几个圆圈团团包住。看来这个委託应该是跟横沟正史一本名为『雪割草』的书有关。
我口中小声念叨着。当然这是个有名的作家。我们店里头也摆有他的全集和文库本书籍。栞子的书库中也放着几十本他的书。虽然我没有看过,但那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只是因为我一的种奇怪「体质」,没有办法长时间阅读印刷体的字。所以书的内容基本上都是由这个人来告诉我的。
「好像还没有跟大辅详细的说过,有关横沟正史的话题呢」
栞子一边说着,一边从我手上拿过了便条。
「有关横沟正史这个作家,你知道些什么吗?」
「就是他创造出了金田一侦探这个形象吧」
我回答道。脑袋里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名侦探的名字。
「以前有看过相关电影和电视剧。像是『犬神家一族』和『八墓村』,还有就是『恶魔的手球歌』…….这些了吧。老妈她上中学的时候似乎很流行这些,老家那边好像还放着好几张有关的DVD」
不管哪个故事都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些印象,地方村落的古老一族中发生了杀人事件,然后金田一侦探出场解决——记得大概是这样的内容。脑袋被切掉整个人倒着插在湖中之类的,还真是夸张的死法啊。栞子对我点了点头。
「岳母上中学时候的话,那主演应该是石阪浩二和古谷一行吧」
「啊,是的。还有几年前也看过几部稻垣吾郎主演的电视剧」
每隔几年金田一的故事就会被改编成电视剧或者电影,大量的演员都扮演过金田一这一角色。应该算是日本知名度最高的侦探了吧。皱巴巴的和服还有帽子,他那极具特徵的形象就算是我也能马上在脑海中描绘出来。
「……好像还有以金田一的孙子为主人公的漫画吧」
虽然没仔细看过,不过应该是有关诡计杀人事件的推理作品。听到这栞子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那个作品还是当做与横沟正史无关的其它作品来看会比较好....说到底金田一耕助一直都是单身,作品中甚至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他的恋人。我想设定上他应该是没有子孙的」
「诶,是这样么」
金田一说过的那些名台词就连我都知道。不过被这么一说,感觉金田一好像确实没有妻子。他就像是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的村子,解决了事件之后又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说起来,金田一系列的作品中虽然总有一股恐怖的气氛,但所有事件却都是由人做出来的呢。并不存在幽灵或者诅咒杀人之类的情况」
「对!这点非常重要。大辅果然很厉害呢」
突然,栞子就兴奋的竖起食指摇晃的起来。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指出来的这点有多重要,不过能被她这么称讚我也很开心。
「横沟的金田一系列虽然看起来都很恐怖…….其中也带有怪奇作品的要素,但是却完全不存在引发超自然现象的怪奇要素。说到底也都是根据理论解开谜题的本格推理。这点跟初期的侦探小说……就比如,江户川乱步的明智系列都是一样的。就算是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件,到最后犯人也肯定都是人类」
视线向上看的我回想起来了。去年,接受了乱步收藏相关委託的时候,就从栞子那里听说了很多相关的话题。在说到创造出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那个作家时。也出现过横沟正史的名字。
「对了,横沟正史跟江户川乱步这两个人应该很熟悉对吧?说是在担任杂誌编辑的时候,把原稿委託给他过什么的....」
「啊,你还记的啊!」
栞子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这个人教给我的东西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忘记。随着话题越来越深入,我们两人的身体也渐渐的向对方靠近了。
「横沟正史和江户川乱步这两人既是终生的盟友,也互为竞争对手。一九〇二年出生在神户的横沟正史,通过喜欢侦探小说的朋友认识了江户川乱步并成为了朋友,二十四岁的时候收到邀请来到东京,开始在娱乐杂誌『新青年』的编辑部工作」
「他去东京之前都在做什么呢」
「在神户自己家经营的药局工作。如果没有收到乱步的邀请,应该会作为一个痴迷侦探小说的药剂师而结束一生吧,他曾经在随笔中这么写到过。可以说是乱步改变了横沟的人生。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是侦探小说将这两人联繫在了一起,或许应该说这才是改变他人生的东西吧」
虽然这两个人各自都创造出了有名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和金田一耕助。但是如果江户川乱步没有邀请横沟正史上京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没有金田一的存在了吧。
「横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金田一这个系列的故事呢?」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出场是在『本阵杀人事件』连载开始的一九四六年,他来到东京二十年后。横沟四十岁中旬的时候」
比想像的年龄要大呢。突然,我的心中冒出了一个疑问。
「但是,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开始了作家的活动吧」
不管怎么想他都应该是在战前就已经有出版过书籍了。
「当然。他在东京一边从事着编辑的工作,一边不断的发表侦探小说,并非本格推理而是具有更加强烈的耽美,幻想要素的『变格小说』,他作为这样的写手被人所熟知」
「变格……那他写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作品啊」
「举出一个代表的话就是『鬼火』,描绘了血脉相连的两个固执画家之间故事的中篇小说。因为耽美内容描写被视作问题,所以当局命令他删减掉了其中的一部分。其他还有挑战了「没有脸的尸体」这个谜题的『真珠郎』,以及恶搞乱步的『阴兽』写出来的『诅咒之塔』之类的…….除此之外横沟正史还依据委託写过很多各种各样类型的小说」
「除了侦探小说之外的也有写过啊?」
「是的。比较有名的应该就是以『人形佐七』系列为首的捕物帐①了吧。在没有办法发表侦探小说的战争时期,他主要就是靠着写捕物帐和时代小说来维持生计。而且还写过不少儿童向的小说。虽然他笔下的金田一跟人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过那只是横沟这个作家的其中一面而已。他作为一个万能型的故事创作者,具有高超的技术和适应性,能够依据情况写出多种多样的作品」
我一边点头一边认真的听她说。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只会写本格推理的作家啊。
不知从何时起,栞子的视线就落到了她手边便条上写着的——横沟正史『雪割草』。说起来这本书才是这次的主题啊。
「然后呢,『雪割草』这本书是的内容什么样的?」
听到我这么问,她的脸上浮现出了阴霾。表情跟刚才开始就一直开心说这话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