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润色,未校对)
就在我把旧书拿到柜檯上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枚红叶。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为了不让它乱飘,把它放到了角落然后继续工作。
我把採购来的套装古书漫画用塑料袋包起来。这是藤子不二雄的『超能力魔美』全九卷初版的套装。因为中途连载的杂誌发生了改变,所以漫画的名称中途也发生了改变。把这套漫画拿来卖掉的那位常客已经回去了,现在店里一个人都没有。真是一个宁静的周日午后。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北鎌仓站台上,下行的横须贺线刚刚出发。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团体正在朝着检票口走去。大概是去円觉寺看红叶的吧。每年,秋天快要结束的这个时节总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今年也已经到了十一月。再过不到两个月二〇二一年就要结束了。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我跟栞子登记结婚到上个月刚好满十年。虽然有些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但也有一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回来了!」
从玻璃门进来的,是一个留着长发,小学生年龄的少女。身上穿着格子花纹的夹克连衣裙,外面套着一间胭脂色的开襟毛衣。挂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满满装的都是书。
篠川扉子。她是我跟栞子的女儿。今天她去了由比滨那边的户山家里玩了。两人应该是在一起一边看书和漫画一边聊天吧。上个月,莫古拉堂发生了『狱门岛』那件事之后,两人的关係就边好了。
两人会这么和的来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年龄相仿。上周,我也跟莫古拉堂的店主户山吉信一起出去喝酒了。顺便也为女儿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走了上万元的『狱门岛』这件事向她道歉,但是不出所料,他没有收下差额。
不过,如果是我处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也会那么做。感觉今后工作上应该还会跟他有所合作,补偿机会我想肯定还是会有的。
「欢迎回来,扉子」
栞子先我一步向她打招呼。她从堆积在柜檯上书本深处的阴影中探出头来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我在柜檯前她就会躲在客人看不见的地方做自己的工作。就算年龄已经三十好几了,她怕生的这点也还是没有改变,不过跟以前比起来,她至少表面上已经可以隐藏起内心的动摇了。
今天她穿着灰色的裙裤和黑色的毛衣,长长的头髮被扎在了起来。包含服装和髮型在内,她跟以前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在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眼边和嘴角也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身体的轮廓也多少变得柔和,看起来比以前要圆润了一些。
现在的栞子已经跟二十多岁时候的那个她不一样了,这件事,作为夫妇跟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是最清楚的。只不过看着现在这个外表就更加柔和的她,我的内心还是会感到跟以前一样的悸动。比起刚相遇的时候,我觉得现在的她要更加美丽。我大概也跟她一样被刻上的岁月的痕迹吧。因为有跟我度过了同样时间的她,所以我才会喜欢上现在这个三十岁的自己。
「跟小圭聊完天回来了?」
栞子平静的向她询问。
「嗯!今天我们一起看了漫画……啊,这个原来在这里啊」
扉子捡起了柜檯上的那片红叶。
「……这个原来是扉子弄来的」
太好了,没有直接拿去扔掉。说起来在出发去户山家之前,这孩子一直在柜檯里跟栞子说话。大概是那个时候忘在这里的吧。
「这个,是我的书籤」
她一边说,一边从托特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硬皮书。看到书名的瞬间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横沟正史『雪割草』
那是几年前,戎光祥出版刊发的。书腰上还印着「横沟正史梦幻的新闻连载小说 发表后77年首次单行本化」
据说是近代小说研究者深度调查了连载的报纸,当时我还在网上的新闻里看了正文被全部发现的过程。跟曾经见过用剪报做出来的实物的我们不同,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把连载的报纸找出来。我觉得真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
我知道在这本书发售当天栞子就买回看了,我刻意没有向她询问这本书的内容和看过之后的感想。
「那本书,怎么了么」
我向她询问。翻开书的扉子把那片红叶夹在了书的前半段。看来她应该是才刚开始看。
「在去圭那里之前,看到妈妈刚好看完了这本书所以就借过来了。时机真是太好了啊」
扉子满面笑容的回答。我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妻子。她有些低沉的脸上浮现出了暧昧的笑容。我马上就注意到了她是因为困惑所以才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虽然现在的她已经很会隐藏自己的动摇,但也并非完全看不出来。
「一直以来都没有被找到的小说,现在能够被全部发掘出来真的很厉害呢。在这个出版之前,妈妈也没有看过这本书吧?」
扉子并不知道我们九年前遇到的那件事。在这本书出版之前非常久远的时候,就存在用『雪割草』的剪报製作的自装本,然后那本书还被偷了——以及,栞子没能解开全部的谜题。这些都给我们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所以我们至今也不太愿意再回想起这件事。这件事我们不光没有告诉别人,就连我们两人之间也会刻意迴避这件事。
「当然。毕竟是梦幻的作品」
我代替沉默着的栞子做出了回答。
「赶紧去洗手,还有漱口吧」
我强硬的结束了话题,扉子有些惊讶的交替看着我们两人的脸。她应该也发现了气氛有些微妙,不过大概是在意书籍内容的后续吧。她把『雪割草』抱在了胸前进入了主屋。
「谢谢。帮大忙了」
栞子小声的说。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我準备要再看看那本书的时候,正好被扉子看到了」
「发生什么了么」
我向她询问。不管是这个人还是女儿扉子——还有这个人的母亲篠川智惠子,三人都拥有者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只要是看过一次的书就不会忘记其中的内容。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否则她应该是不会去重新阅读已经看过的书。
「今天早上,井浦清美髮邮件联络了我」
「井浦……就是那次事件中的那个井浦清美么?」
我的声音大了起来。毕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九年前,就是这个女性委託我们调查发生在上岛家的『雪割草』被盗事件。包含她在内,那次事件的相关人员之后再也没有跟我们有过交集。事到如今,她为什么会联繫我们。
「她说了有什么事么?」
「今年九月的时候井浦初子似乎去世了....」
我回想起了那个对我们恶语相向,穿着花哨红夹克的年老女性。井浦清美的母亲,他就是九年前偷走了雪割草的双胞胎之一。那个时候她的年龄应该是七十岁后半,如果一直活到今天的话那她应该也有八十岁后半了吧。虽然没有办法喜欢上她那样的人,不过一想到对方已经不再这个世上了就觉得心情有些複杂。
「……初子似乎留下了很多藏书的样子。她说希望能够把那些书卖给我们」
记得她曾经非常骄傲的说过,自己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海外悬疑推理的原文书。她还说自己曾经用英语写过小说。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的话,那么在她家中就算有大量的藏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
「……但为什么要特意委託我们呢?」
一般的藏书家都会有那么一两家经常来往的古书店,一般情况下家人也会委託那些店来处理藏书。而且就算没有,鎌仓这边除了我们以外也还有好几家古书店。
是因为九年前我们没有收取任何报酬,所以想要补偿么?不,就算她真有这样的想法,时间也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所以就询问了她理由」
栞子压低了声音说。
「据清美说,是初子在遗言上面这么写的……想要把自己的藏书卖给彼布利亚古书堂」
听到这我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么?」
从她的角度来了看,九年前自己的罪行会被暴露出来,全都是因为彼布利亚古书堂才对。为什么现在还要特意要把书卖给我们。
「是真的。虽然清美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毕竟是故人的遗言姑且还是联络了一下」
这里头绝对还有什么内情。没準,她这是又什么麻烦事想要拉我们一起下水。只是,就算只是为了要确认,我们也不得不接受委託。感觉非常不好。就像是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样。
「栞子的话,决定要怎么做呢」
「当然,我準备要接受委託」
她语气平静,强而有力的回答道。
「这九年间,我一直都在思考……那个时候,应该被夹在『雪割草』里头的亲笔原稿真的存在么,如果存在的话那么它会去了那里....还有」
不经意间,她眼镜后方的眼神深处变得严厉了起来,嘴唇也在微微的颤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解开所有的谜题」
我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人并不只是在为自己到最后都没能解开事件而叹息。无论是没能解开书本的谜题。还是没能引导那一家人走向和解。这些一直都让她觉得很不甘心。
既然栞子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我要做的事也就决定了。
这次我一定要为了帮助她解决事件而贡献自己的力量。为了让自己,还有这个人都不留下遗憾。
*
下次的定休日,我跟栞子驾驶着店里的轻型客车离开了彼布利亚。
我们朝着西鎌仓那边的井浦家驶去。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円觉寺前的红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光辉。
「大辅知道『雪割草』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么」
穿过横须贺线之后,栞子开口问我。
「不是很清楚呢。类型果然不是侦探小说,只是在新闻上看到了这样的信息而已」
几年前那本书刚发行的时候,我当然可以进行比较详细的调查。但是我刻意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总有一天能够从这个人口中听说这些。
「『雪割草』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开始一直连载到十二月,在新潟的每日新闻上…….中途又跟其他报纸合併,变成了新潟日日新闻……是连载了半年的长篇家庭小说」
我一边开车一边听她说。九年前就听栞子推测出了连载这篇小说的是新潟的地方报纸。而这个推测是正确的,上岛秋世就是在居住在新潟的时候,遇到了正在连载的『雪割草』。
等等。那作者当时是在什么地方呢?
「....横沟正史曾经在新潟那边居住过么?」
「没有。当时横沟住在东京的吉祥寺。一九二六年从神户来到东京之后,除了为了疗养结核病去过上野的上诹访,以及在战争期间被疏散到冈山县吉备郡之外,横沟一直都待在东京自己的家里。甚至都没有听说他去新潟旅游过」
「那么,为什么会在那边连载小说呢?」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只是,新潟每日新闻还连载过甲贺三郎以及小栗虫太郎这些东京侦探小说作家的作品,可能是顺着这些联繫而找到了横沟委託他写小说」
毕竟是八十年前的事。无论作者还是当时与这件事相关的人员全部都已经去世。也正是因为当初的情况已经无从考证,所以这部作品才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称为是梦幻之作。
我们驾驶着轻卡在车辆很多的县道上前进,穿过大船车站前轨道上的陆桥。在湘南有轨电车的高架下方,朝着海岸的方向前进。
「……那个,家庭小说指的是什么呢」
我老实的向她询问。虽然刚才做出了一副已经明白的表情,但我其实并不清楚含义。虽之前也学习过了不少有关古书买卖的知识,但对于作品的内容还有专门用语我其实还不怎么了解。没办法长时间阅读印刷体字对我来说本身就已经是一个不利因素了。
「想要準确定义的话会比较难....一般上是指明治中期以后,主要在新闻报纸上连载的女性向通俗小说。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类似陷入不幸的女性主人公,跨越重重困难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因为家庭成员都可以安心阅读,所以会被称为是家庭小说」
「『雪割草』也是这样的内容么?」
「是的。故事开始发生在长野县诹访,权势者的女儿·有为子,在即将结婚的时候被人取消了婚约。因为她并不是那个权势者真正的女儿这个秘密被暴露了出来....」
「诶,不是亲生女儿这很糟糕么」
「因为是私生子,所以是这样吧。因为讲的是很久以前的故事,登场人物中也没有人对这样的做法抱有疑问。作为养父的权利者也只是跟已经怀有身孕的女性结了婚而已,对于事情的详细情况他也不知道。而母亲那边则抱着这个秘密早早的去世了。当然对于主人公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
在即将获得幸福的时候却被打入了不幸的深渊。作为故事的开端来说非常合适。
「养父因为秘密的暴露而心痛去世,有为子突然一下就变成了举目无亲的孤身一人。她遵循着养父的遗言,为了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而离开故乡,一个人朝东京出发了....」
似乎到这里还只是故事的序章。虽然很在意后续,不过车已经开到了有轨电车的西鎌仓车站前。距离目的地的井浦家就只剩下最后一点距离了。
突然,我对上岛秋世为什么会喜欢『雪割草』这个故事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相比起书中孤身一人离开故乡的主人公,上岛秋世是在近乎于被家人赶出来的状况下与丈夫一起到了新潟,两者的境遇有着相当大的差别。她会这么喜欢这个故事,应该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理由吧。
轻型货车驶上了一条很陡的坡道。两旁被整理成阶梯状的土地上,建着好几间大房子。这里是鎌仓市内,建成时间比较新的一个高级住宅区。在这其中,一个视野格外好的高台上,建造着一户砖造的独栋房子,我们的车就在这栋房子前停了下来。
门前站着一位穿着商务套装的女性。她那张圆圆的脸和大大的眼睛跟九年前一模一样。头上的鲍勃头看起来比以前更黑了,应该是刻意将白髮染成这样的吧。虽然有好好的化过妆,不过从脖子和手掌上还是能看出岁月侵蚀的痕迹。
「好久不见。你们二位还是跟以前一样呢」
井浦清美用明快的语气向我们打招呼。
「井浦小姐也一样没变……真是好久不见了呢」
栞子的回应比以前多少要流畅了一些,她郑重的向对方低下头。总之先请进吧,说着井浦清美打开门走进了屋子里。她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利落。
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她的仪容还有声音都跟九年前的井浦初子,她的母亲非常像。
井浦家的屋子非常安静。虽然没有上岛家那么古老,不过应该屋龄应该也有四五十年了吧。最初是井浦清美的父亲买下的房子,现在她的母亲也已经去世,住在这里的人应该就只剩下她和她的儿子了吧。
我们先去了一趟客厅,参拜了一下井浦初子的灵台。已经去世的她生前似乎是基督教徒,台座上还摆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
摆放在上面的遗照非常少有的还是张全身照。应该是在赏花的季节拍下来的吧。照片的背景是满开中的樱花,比我们记忆中还要弱小的年老女性,面带笑容的坐在轮椅上。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向镜头。
「我,跟我的母亲很像吧」
既然当事人都直白的这么说了,我们也只好点头同意。那个时候她虽然跟母亲的关係不太好,不过现在,她看着遗照的视线却很柔和。
「儿子还有乙彦也都这么说。最近,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还有动作都变得跟她一模一样……虽然心情有些複杂,不过倒也不像以前那么讨厌」
「……我能明白。我也是跟母亲她很像」
栞子点了点头。这个人从以前就跟母亲非常相似,再加上这几年她不怎么使用拐杖的原因是更加难以分辨了。如果是在黑暗的环境中,她们两人相似的程度就连身为丈夫的我也会大吃一惊。
「虽然母亲恶言恶语的毛病到最后都没有改正,不过就算这样,她在腿脚不便了之后也变得稍微直率了一点。在遗书中写到想要把自己的书卖给你们,或许也是内心在为自己过去失礼的态度而感到后悔吧」
她所描述的井浦初子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她有没有发生转变,人已去世我们也没有办法知晓。
「不过,毕竟也活到了八十六岁,很多东西应该早就看淡了吧。这么一来上岛家的三姐妹就全都去了那边啊....」
跟我不一样,栞子在听到这些之后似乎并没有表现的多惊讶。她应该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上岛春子她也已经去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