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从东海道线电车上下来的樋口恭一郎,在藤沢车站的站台上停下了脚步。
今天是四月一日。之前刚从中学毕业的他,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就比如说,如果今天他被捲入了某个事件或者某起事故的话。接下来的新闻上就会出现「生命垂危、意识不明的高中生男性(15)」——不,生命垂危的话就麻烦了。「男性高中生(15)受轻伤」这种程度就好了。然后再来个「奇蹟般的生还」之类的引发骚动。
就在他心里作着各种各样的想像同时,原本舒缓的嘴角渐渐绷紧了起来。
他没有遭遇过事件或者是事故的经历,大概在这之后也不会遭遇。
能够引发人们注意的事情从以前开始就跟恭一郎没什么缘分。走在车站月台上的他是个身上穿着有些不合时宜的粗呢子大衣,手上拎着便宜挎包的十五岁少年。无论成绩还是运动神经都马马虎虎。个子不算高,长相也很普通。八岁的妹妹之前还曾经用天真无邪的语气夸他说「哥哥从远处看起来很帅呢」。明明只是个小学生,但说的话却意外地非常扎人。
当然他并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要出外去玩的打算。今天他是为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打工而来到了藤沢车站。
就在他顺着月台的楼梯向上走去的时候,背后突然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恭一郎重重地失去平衡,双手撑在地面上才停下了身子。
「对不起」
不光是对方,恭一郎也条件反射地向对方道歉。一个肩上挎着大公文包的,身材微胖的中年男性有些讶异地回过了头。每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就算不是自己的错也会下意识地说「对不起」向对方道歉,这已经是恭一郎的习惯了。虽然多少会显得有些难堪,但总比为了这点事情跟对方吵架要好。
中年男性微微低了下头,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吧。看着那穿着鲜艳黄色毛衣的圆圆背影,让人不禁联想到了气球。不由得开始想像他漂浮在空中的样子。
恭一郎缓缓迈出脚步。虽然跟人有约,不过他并不想跟那个男性一样急匆匆地赶路。老实说,他根本就没有会让他想要那么做的人。
从藤沢车站的检票口出来之前,他就已经看到了一个撑着拐杖站在那里的年老男性。一头稀疏的白髮配上一副看起来似乎度数很高的眼镜。明明是春天,身上却穿着一件如枯叶般的茶色西装,包裹着那消瘦的身体。
「你是……恭一郎么?」
他走近过去的时候,老人有用有些缺乏自信的声音向他搭话。他的名字是杉尾正臣。是恭一郎的祖父。
「啊,是的。早上,好」
「哦哦。很準时」
老人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手錶。恭一郎也拿出手机确认了一眼,时间是上午十点。
「……是呢」
「好……走吧」
从生硬的对话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在恭一郎的记忆中,两人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其中大部分还是在恭一郎的父亲,正臣的儿子,康明的法事上。
杉尾康明去世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享年四十七岁。他在恭一郎三岁的时候跟母亲离婚,印象中根本就没有两人一起生活过的记忆。虽然两人每年在恭一郎生日的时候都会见面,但是他跟父亲根本就没有说过几句话。每次都只是面带笑容的保持沉默,有些不得要领的一个人。感觉上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没有什么存在感以及软弱的性格又让他觉得自己确实跟这个人血脉相连。两人之间很少联繫。
去年,父亲诊断出了晚期胃癌。
自从父亲住院之后,他去看望过好几次。父亲的枕边总是堆着大量的纸质书籍。对于没有读书习惯的恭一郎来说,他并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书。据说在古书店出生长大的父亲,从小开始就总是在看书。
「你的工作时间总共三天,直到活动结束为止。」
走在身旁的祖父低声对他说道。两人现在正朝着通道前方的老旧商场走去。入口旁边可以看到一张看板。上面写着「第60回 藤沢古书市场 4月1日~3日」。恭一郎对这些事情完全都不知道,在这个从以前开始就年年都会举办的活动上,祖父经营的古书店也会参加。而恭一郎则是被僱佣过来帮忙的。
「今天上午之前记住收银机的使用方法。因为需要处理现金,所以还请格外注意」
面对对方锐利的目光,恭一郎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外表一样,对方对于工作似乎也非常严厉。
他之所以会过来给没见过几次面的祖父帮忙工作,契机是父亲四十九天的法事。
上周,恭一郎跟母亲一起去了父亲的法事。
祖父正在经营的,本来应该由父亲继承的古书店——虚贝堂位于户冢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从大街上就能看到的一栋像洋馆一样厚重的砖造建筑物,橱窗里陈列着古旧的英文书籍。只是背面来看的话,却又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普通的古旧日式房屋。从外表来看只有一面墙做成了西洋风格的外装。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似乎被称为看板建筑物的类型。
作为祖父居室使用的二楼里,几位亲属和工作上相关的人聚集在一起,举办了一场内部的仪式。与父亲离婚后,已经不再是家属的母亲待在那里感觉有些不自在,恭一郎也一样。就在住持回去附近的寺庙,恭一郎也準备要回去的时候,母亲跟祖父两人开始在坲坛前小声地说起话来。
你先回去吧,母亲这么对他说道。看两人的气氛似乎非常严肃。穿着中学生制服披着粗呢子外套的恭一郎,拎起包,下楼梯后走出了玄关。就在準备回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而停下了脚步,然后他走进了主屋兼店铺旁边的一栋二层的独屋。生前的父亲并没有住在主屋,而是生活在那里。这是之前去探望的时候,听本人亲口说的。
说是独屋,但一楼其实也就是个仓库。打开灯,水泥地上排列着好几列钢製的长书架。刚看到这些的时候,虽然联想到了图书馆,不过仔细观察之后却又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氛。到处都堆着成捆的文学全集和装在塑料袋里的旧杂誌。或许是因为打扫得比较乾净,空气中并没有闻到太多灰尘的气味。
放在这里的是古书店的库存,据说整理和管理这些东西是父亲的工作。恭一郎顺着房间一角的楼梯朝上走去,悄悄窥探父亲平时生活的二楼。二楼有一间放着床和矮桌,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旁边还有狭窄的厕所和厨房。看起来就像是单人住的小公寓一样。
不知道是因为有人在葬礼之后来打扫过,还是因为父亲本身就爱乾净,整个房间到处看起来都非常整洁。只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居然一本书都没有。
(一楼的仓库里头也放着有我的书)
病房里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复甦。
(休息日基本上都在仓库度过的。一边整理店里库存,一边沉浸在阅读自己喜欢的书中……)
跟父亲脸上憔悴的表情形成对比的,是他那开朗的声音。
回到一楼的恭一郎,走在书架之间。大概他的父亲曾经就是这样的吧。虽然恭一郎没有自觉,不过他确实非常开心。不知道父亲对于分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儿子,内心是否有想过什么呢。
倒也不是希望他要想什么——他这么想着。因为恭一郎自己也没有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想过些什么。只是,觉得内心有些杂乱。就像是摇晃本该空蕩蕩的箱子时,箱子中却发出了细微声音那样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受到有人到来的他回过头去。依旧穿着丧服的祖父,身体靠在书架上静静地站在那里。
「……原来你没有先回去啊」
因为对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抱歉,他没有多想就直接道歉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恭一郎的喉咙因为紧张而抽搐了起来。
「那个……我想,看看父亲平时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你觉得看起来像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丝毫没有思考如何掩饰的余地,只能老老实实地做出回答。
「……到处都是书」
那满是皱纹的嘴角,微微地扬起。他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祖父这是笑了。
「这里头还混着有那家伙的书。大概,有千本左右吧」
千本。对这个数量他根本无法想像,只知道数量很多。
「上千本的书,你想要么?」
「不……」
回答的同时他歪过了脑袋。或许对方是在期待他会给出想要的回答吧。只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读过纸质书的恭一郎,就算收到了大量的书,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也没有办法下判断。
祖父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样啊。那就卖掉吧。正好下周,藤沢那边有个活动」
恭一郎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卖掉?把已逝之人的东西,把那种可以算是回忆一样的东西拿去换钱真的好么?法律上不会有问题么?
实际上有权利能够继承父亲留下的书的人是自己这点,此时恭一郎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留下来的话,不是也挺好么……爷爷你拿去看什么的」
「我不需要」
祖父非常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跟那家伙看书的兴趣不一样。要是一本两本的话就算了,但千本的话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而且,我也已经老了,来日不多了。如果你不拿去的话,近期肯定也会被处理掉……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让我们亲手把书交到接下来的某人手里会比较好。你不这么想么」
听到这充满魄力的发言,他差点就点头了。将书交到接下来的某人手里,这句话「或许」还有别的含义,没办法理解这句话中根本的含义。工作是跟古书打交道的人,大家全都是这么想的么——嗯?刚刚,这个人说了什么?
「那个,你刚刚说『我们』……?」
「我跟你。再加上掌柜总共三个人吧」
祖父平静地回答道。
「藤沢举办的活动,可以的话你也来帮忙吧。当然我会支付打工费的」
如果可以的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在这样的气氛下根本就没办法拒绝。于是他就在对祖父的意图和现在的状况都不是很清楚的情况下,接受了打工这件事情。
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有打工费。那之后,祖父开出的金额意外的还很多。加上自己攒下的压岁钱,差不多就可以买台新的手机了。反正都有钱拿,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藤沢古书市场在卖场五楼的会场举行。包括虚贝堂在内总共有四家古书店共同参与了贩卖。
在自动扶梯的旁边,也摆放着画着有指示箭头的介绍看板。「您已进入监控区·前方有需要寄存大件行李的区域」上面还附加这些注意信息。穿着橄榄色毛衣的男性,正背对着这边将看板装到底座上。或许是注意到了恭一郎,他转身站了起来。
(好大的块头)
这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个子很高,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看起来都非常明显。虽然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像是店员制服的围裙,但那个体格就算自称是自卫队员或者机动队员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那双半睁着的单眼皮眼睛让人印象深刻,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张脸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特徵了。年龄也不是很好判断,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又像是四十多岁。
「五浦,客人上的怎么样了」
祖父如此询问道。看样子两人的关係似乎挺亲近的。被叫做五浦的男性视线微微看向了恭一郎的脸。
「就第一天来说客流量不算大。不过天气还不错,应该可以期待下午吧」
虽然外表看起来魄力十足,但声音听起来却既温柔又沉稳。
「刚才,进到柜檯里去的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么?」
「嗯,是我们店里的」
彼布利亚古书堂。那似乎是这个人的店。
「……栞子么?」
祖父试探似地用生硬的声音询问道。可以看到他握紧手杖的手明显加重了力量。五浦摇了摇头。
「妻子今天没有来。突然有要紧的工作要做」
「这样啊」
祖父似乎是安下心来一样鬆了一口气。就好像是那个名叫「栞子」的人如果在的话,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杉尾先生,有关康明先生的书的事情」
听到五浦的话,恭一郎抬起了头。这个人知道有关那些书的事情。而且这个人似乎还是父亲的熟人。
「又不是继承人,就这样把已逝之人的藏书卖掉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先把柜檯撤下来怎么样」
「继承人都已经说可以卖掉了……是不是啊,恭一郎」
突然,话题就转到了恭一郎身上。五浦也眯着眼睛再次看向了恭一郎。
「……你就是康明先生的儿子啊」
「没错。这孩子也会帮忙这次的活动。继承人亲自过来出售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做出回答的是祖父那边。突然,恭一郎想到了——或许就是为了预防这种被逼问的场合,所以祖父才会把自己也卷进来。
「就算是这样,也需要法律上的相关手续才行」
「或许是吧。不过,不管怎么说,要把书从卖场里面撤下来都是不可能的。康明把自己的藏书跟店里的在库放在了一起。事到如今,哪些是店里的库存,哪些是他的私有物品,已经没有人能够区分了」
这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区分的话,那为什么四十九那天他会问自己想不想要藏书这种问题呢。这不就只是单纯在找借口么?
「恭一郎君」
听到五浦洪亮的声音,他不禁挺直了脊樑。
「是,是」
「今天,你来给你爷爷的工作帮忙这件事情,你母亲知道么」
恭一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实他的祖父已经事先要他不要说了。因为要是说了的话,事情会变的很麻烦——但感觉就算不说,也同样会很麻烦;只是一想到打工费,他最后还是跟母亲说了自己要去朋友家玩。
「你去会场吧,学一下工作上的流程。我跟这个人还有点话要说」
祖父都已经出口相助了。恭一郎自然急匆匆地离开了。「啊,等一下」五浦慌忙叫住了他。
「如果我们家的店员开始吹口哨的话,就大声点叫她一声」
他脸上带着苦笑如此说道。恭一郎歪过了脑袋。吹口哨的店员是什么意思?自己是不是被人捉弄了啊。
最终恭一郎还是放弃了思考,急匆匆地赶往会场。
通往活动会场的门被固定成是常开的状态。
走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比预想的还要大。左右的墙壁都满满的摆着书架,中央和里面的墙壁边放着的大檯子上也摆满了旧书。虽然刚才说客流量不大,但依旧有十多位客人站在书架前,仔细观察着书籍的封面。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同时也看到有抱着大量尚未结账的书籍的人。
虽然会场非常安静,但寻找书本的人们的热情却非常高涨。这是恭一郎第一次见到的世界。收银台应该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就在他放眼四下寻找的时候。
「咝~,咝咝~,咝~」
背后传来了有些沙哑的奇怪声音。不,与其说是人说话的声音,倒更像是呼吸时候发出的声音。而且还遵循着一个奇怪的节拍。回过头,看到那里有一个放着收银机的低矮柜檯,里面的空间意外的还挺大,靠着墙还放有办公桌和看起来像是仓库里面经常出现的那种钢製货架。
背朝着货架,一位少女坐在椅子上。
恭一郎吞了一口气。半编起来的长髮。高挺的鼻樑上挂着一副黑色的粗框眼镜。有着长长睫毛的一双眼睛正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膝盖。
青色的长裙上摊开着一本书。她身上披着一件边缘露出了白色蕾丝内衬的红色连帽衫。
刚才那沙哑的声音,正从她那如孩子般嘟起的嘴唇中流露出来。
(这是,口哨声么)
看起来像是本人有意为之的。这个人就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员不会有错。仔细一看,她似乎比恭一郎要稍微年长一点。如果从她身旁擦身而过的话,肯定会马上忍不住回头,她的容貌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深刻。
「不好意思」
鼓起勇气向对方搭话。但是对方却毫无反应。并不是被无视了,只是因为沉浸于阅读之中而已。再次尝试了之后也还是相同的反应。大声叫她一下,五浦之前是这么说的,但是在这个安静的会场这么做的话,很可能会打扰到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