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策?当然没有。
就像讨厌蜘蛛的人一不小心迎面撞上蜘蛛网、讨厌蛇的人踩到蛇、杀人犯遇到警察一样,龙儿转身顺势逃跑。对方如果真是蜘蛛、蛇或是警察,或许还可以选择「战斗」指令,问题在于挡住去路的人是母亲,不能以棍棒殴打(再说也没有装备棍棒)。不对,言词上的伤害远远超过棍棒殴打。母亲——泰子脸色铁青地跌坐在地。
但是自己却头也不回地跑开。
「……唔哇!」
「喔……!小心点!」
大河不小心失去平衡,龙儿迅速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河圆睁的眼里瞬间发出强烈的光芒。龙儿握着她的手用力拉起,脚陷入鬆软雪中的大河勉强重新站好,继续往前奔跑。握在一起的手已经分不开了。
两个人没有撑伞,跌跌撞撞地在下雪的夜里逃跑,只是一味地奔跑。大河一定也同样拚命。两人不断吐出白雾专心奔跑,一心只想逃离那个地方。
泰子自私的保护慾望挡在自认空虚的龙儿面前,使他认为无法呼应泰子就失去存在意义。另一方面,大河的母亲想把大河从龙儿身边带走,也成为他们的阻碍。
这一切对龙儿来说都是敌人,因此以严词攻击取代棍棒殴打后,他也只能转身逃跑。
他身旁有大河。
龙儿重新握紧大河的手,毫不隐藏自己的掌心满是汗水。
在逃走的瞬间,这只手想要的,以及想要这只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河的手。龙儿想和大河一起逃离,而且大河也是。虽然不清楚阻挡在大河面前的敌人全貌,但是能够确定她希望在被带走之前和龙儿一起逃离。
两名母亲会开车追来吧?所以他们尽量逃进车辆无法通行的窄小巷弄,从住宅区之间穿越,然后漫无目的地乱窜。接着、然后——问题是。
问题是说真的……
「要过桥了,小心一点。」
只要龙儿选择问一声并且得到回答就以足够。
「桥……」
「我们过桥去隔壁城镇搭公车。继续待在这里会被抓到,搭电车也跑不远。」
只要问出大河的心情就够了。然后我要将自己那份複杂而且即将满溢的心情,尽情向大河倾诉。只要这样就好。听到大河亲口说出对我的真实感受,以及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大河。好想问、好想说——只是如此而已。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相信世界也会为之变色,一切都有崭新的开始。龙儿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
然而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每次呼吸,低于冰点的空气就会伤害呼吸器官的细胞。在不断从天上飘下的白雪另一头,两排街灯照亮大桥上的人行道,光线显得十分朦胧。这条路跨过晚上看起来一片漆黑的河流通往隔壁城镇,但是前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是漫无目的地逃离,所以根本不知道最后会到达何处。
龙儿朝有枯草掩护的河滨步道走去,现在只能前进。拉着大河的他小心注意四周,然后穿越双线道车道。他们两人趁着小卡车发出吵杂声响开上水泥大桥时,偷偷跑到桥上。
但是。
「……啊,钱!」
有钱才能搭公车。都已经走到桥的三分之一,两人才想起这么简单的事情。
「糟糕!对了,没有带钱!」
没有停下脚步的龙儿忍不住蹙眉。居然在这个时候犯下这种失误。钱包里只有零钱,家用金融卡没带出来,而从阿尔卑斯那里拿到的薪水,又被自己摔在泰子脚边。
「别担心!我身上应该有不少钱!」
大河边跑边从口袋拿出猫脸钱包,放开牵着龙儿的手,用冻僵的手指拉开拉链:
「你看你看,一〇〇〇〇元钞票有一张、两张……」
「边跑边做这种事很危险的,小心等一下跌倒。」
「可是要先确认一下!你也不放心吧?还有一〇〇〇元钞票二、三、四……没有零钱。」
大河以笨拙的手法,开始数起掏出来的钞票。接着——
「啊、口袋里有沙沙声,难道是钞票?啊、什么嘛,原来是收据。」
就在她嘟嘴的瞬间,河面突然颳起一阵夹杂雪花的大风,从侧面吹向正在过桥的两人。
大风瞬间吹走露出敞开钱包的二四〇〇〇元钞票。
「……」
「……」
两个人说不出半句话来。
钞票乘着强风翩翩起舞、愈飞愈高,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彷彿在捉弄两人的视线。「啊、啊、啊。」、「喔、喔、喔。」……从旁人眼中看来,恐怕会认为这两个怪人正在召唤死去海狗消失在空中的灵魂。可是大河与龙儿相当认真,拚命伸手想抓住在空中飞舞的钞票。然而钞票就像在嘲笑两人,随着桥下吹来的风改变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跟着风,三步并做两步穿越马路上断续的车阵,一起冲到栏杆前面伸手一抓。
「……」
「……」
二四〇〇〇元的钞票刻意掠过两人伸出的手指,飘然飞落漆黑的河面。
桥上两人的手指空虚划过细雪飞舞的天空往下伸,只是已经看不见底下的河面漂浮任何东西。无论怎么哭泣、如何呼唤,河水永不止息,而且毫不留情。
两人同时看向彼此。
「……」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你你你这家伙干嘛一脸了然于心的冷静表情!这下子该怎么办!」
「……」
大河抓着栏杆往下看,龙儿的姿势与在一旁大叫的大河相同。他并不是了然于心,而是愣住了。说不出话是因为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连想叫都叫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吗?
所谓的「天谴」?因果报应?
不断飘落的雪纷纷落入流动的河里。龙儿傻傻望着,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对于牺牲人生、生下自己并且抚养长大的母亲说出「那是错的」的罪有这么重吗?不过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不把我生下来才是正确的选择。我只是喊出事实,就落得这般下场吗?就该有这番遭遇吗?
不断说些华而不实的话,不断忍耐再忍耐,最后变成牺牲。如果不这么做、不对命运低头,我便无法活下去吗?我连公车也不能搭吗?
有这么罪孽深重吗?
「到底该怎么办啊!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大河不断重複这几个字,同时双手抱头摆出课堂上打瞌睡的姿势,趴在栏杆上。
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在动弹不得的龙儿身边,穿着雪白安哥拉外套的肩膀也屏息僵住。细小雪片不断落在她的肩膀、龙儿刚才帮她包住头和双颊的喀什米尔围巾,还有流泻背后的捲髮上,一片接着一片,无穷无尽。龙儿的羽绒夹克肩上、背上,还有脸上也满是雪花。
从河岸步道到大桥上。
神圣情人节的晚上八点。
白雪在夜空里飞舞,地上结起有如冰沙的薄冰。两人终于停下脚步。
看向大桥另一端——那里是普通的住宅区,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灯光全隔着白色雾气。在持续无声飘落的白雪隔绝下,无法抵达的大桥尽头,彷彿是遥不可及的世界。
没钱不能搭公车也不能搭电车,哪里也去不了。或许是天气冷的关係,身体不停发抖。光是站在原地不动几分钟,关节已经冷到发僵。但是保时捷或许会趁他们两人站在这里时追上,不能继续发獃。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龙儿看向大河弯起的纤细背部,思考大河在想什么。不安、绝望、后悔——总之可以确定她正在诅咒自己的笨拙。只见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龙儿围巾守护的脑袋到了发抖的地步。其实她更想把头髮抓乱吧?
「龙儿,怎么办?」
龙儿无法回答,只能呆立在雪中,连一句「你想怎么做?」都问不出口。
问不出口是否因为这句话包含要大河负责的意思?我只是按照你的希望去做、错不在我、我是个要女人背负逃亡责任的男人——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但是问不出「大河想怎么做」的恐惧确实存在,只不过龙儿害怕其他事。
龙儿发现自己只是拚命假装忙着逃跑,企图不去正视恐惧,因此不由自主绷紧背脊。
大河为了和自己一起逃离,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仅仅如此就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她想和我在一起。但是问题是……
老实说,我很害怕。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当时大河的母亲出现,告诉我要带走大河时,我一心只想逃避。无论如何、不管做什么、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法忍受与大河分开。没有大河的地方,我活不下去。就算问我原因,答案也只能等待事后再去摸索。在我决心捨弃母亲守护的高须家时,我的手握住大河,这是我真正的心意。
可是我不清楚大河怎么想,甚至可以说我根本不想知道。
其中的理由、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无法说出口、不敢正视。
「大河。」
都是因为我有预感这会造成血红伤口裂开。
每次不希望猜中的预感,往往都会发生。
「……走吧。不管怎么说,待在这里都不是办法。」
龙儿硬是挤出声音,再一次抓住大河纤细的手指。「走吧。」试图拉着大河前进。
大河的身体像钟摆般晃了几下。
「走……要走去哪里……」
晃了几下,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龙儿觉得预感愈来愈靠近现实。
龙儿感觉在开口之前,现实的轮廓一点一滴变得愈来愈鲜明。比方说大河身体的摇晃,还有最后那句现实的话语。大河捨弃栖身之处的原因、被丢在高须家隔壁大楼的原因,还有大河不愿待在母亲身边的原因,以及不晓得是否包含上述这几点,大河母亲要拆散我和大河的原因。
预感是正确的。
伤口——好可怕。龙儿不禁发抖。
大河缓缓抬头,手仍然握住龙儿的手:
「……已经,没钱了。」
她看向龙儿的眼睛:
「没了,真的没了。」
「……我知道,不就是刚才被你撒出去了吗?」
是啦是啦,就是那样。龙儿自暴自弃地对大河点头,然而却没办法一笑置之。
「那个,我跟你说……嗯……」
大河放开握在一起的手,拨开脸颊上的头髮,把手插入自己的口袋里。
恐怖的场面也许就要开始。龙儿因为本能的反应不想望向大河的眼睛,他害怕被大河漆黑的双眸凝视。
「有件事我非得要告诉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河发生什么事了?龙儿害怕知道这些。大河早已成为人生里无庸置疑的一部分,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利刃要割开、撕裂她和我的身体、血肉与心灵?龙儿的脸颊不由得扭曲。大河又重複了一次:要告诉你。
「我真的没钱了。钱包里的那些是我最后的财产,户头里面已经空了。今年以来我没有收到任何汇款,里面虽然有不少钱,但是被我陆陆续续十万、二十万地慢慢提领,已经差不多领完了。」
「——!」
纯白的火焰从眼睛、耳朵、鼻子喷出。
所以。
果然。
果然、果然、果然,最大的罪魁祸首果然是他!龙儿颤抖到了无法停止的地步,内心想着:乾脆爆发吧。忍耐根本不合理又难受。痛苦得不得了的他忍不住激动问道:
「那个老头到底在搞什么!」
龙儿发出有如吃了毒药却咽不下去的疯狂叫喊。毒药飞溅四周,大河八成也受到污染,可是涌上喉头的剧毒却让龙儿痛苦得无法忍受。
那个老头又来掺一脚!又来折磨大河!又用这种做法让大河痛苦——可恶,既然这样就给我去死吧。
「别再让那家伙插手你的人生!」
给我消失!
大河稍微低下头,彷彿在接受龙儿吐出的诅咒。「他没有插手。」龙儿隐约听见近乎耳边呢喃的声音。
「……听说是官司打输了。他之前一直在打官司。」
雪花落在大河的刘海上,不停晃动。
「所以爸爸和夕一起逃亡。他必须支付一笔相当惊人的金额,听说就算宣告破产也得支付。公司、房子、车子,全都没了。那间房子也已经不再属于我,我是非法侵佔。」
白色黏土上有弹珠眼睛、枯叶鼻子,还有树枝嘴巴。在蜡笔画出的椭圆形上,有圆眼睛、三角形鼻子和四角形嘴巴——没有血色也没有温度。
这是大河的脸。
「爸爸逃走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总有一天会被逮捕吗?我不知道。结果他到底从事什么工作?做过工作吗?我连这些都不清楚……不曾认为有什么不对,甚至不晓得他变成这样。一直到那次校外教学时,妈妈来找我,我才知道。我原先也不晓得妈妈即将再婚。」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龙儿甚至不知道是自己的声音如此询问,还以为是从遥远次元尽头传来的警钟。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