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啊?什么嘛,原来是你啊。妈妈还没……啥?帮你跟她说?关我什么事,这种事情你自己去说。」
『真是没用!』话筒另一头传来对方咂舌的声音。「怎样?有意见吗?」实乃梨用力束紧连帽T恤的帽带,听到电话那头叫着:『巴尼!』这是过去曾在姊弟之间流行的独特对话方式。「告诉我这是假的,巴尼!」以前听到这种急迫的叫声会觉得好笑,但是现在——
注:「巴尼」和「告诉我这是假的,巴尼!」均出自动画「机动战士钢弹0080口袋里的战争」
「再说如果你真的有事,为什么不打妈妈的手机?」
『打了没人接啊!』听到弟弟不悦的回答,实乃梨也很不高兴,隔着电话对看不见的对方开口:
「这边很冷耶!笨蛋!为了接你的电话,我必须跑到走廊上,你是存心找麻烦吗!」
『不会用子机听啊!』「子机?」『你不懂什么是子机吗?』「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
实乃梨真的很冷。原本待在暖桌里的她没穿袜子,现在光脚踩在电话所在的玄关走廊上,体感温度大概是零度以下,冷到连在家里吐气都是白色。『我哪知道啊,丑八怪!』听到电话那头的吼叫声,「你这家伙!」她用冻僵的手用力抓住连帽T恤的帽带,背上的帽子因此纠结成一团。
「你要是敢回来,我一定会杀……啊、妈妈好像回来了?」
玄关响起开锁的声音,穿着外套的母亲买完东西,一只手拎着购物袋回来了。实乃梨递出电话,只说了一声:「绿——」便充分传达这通电话是由住宿的弟弟打来。「喂?」母亲兴奋上扬的声音响起。
「真是的,太大声了!」
当实乃梨打算帮母亲把购物袋拿到厨房时,注意到母亲的外套沾上发光颗粒。第一时间还以为那是雨滴。
「……咦?不会吧?」
她光着脚便朝玄关走去。踩着皮鞋打开冷冰冰的铁门,跑到大楼的公共走廊上,因为冷到渗入胸口的空气而吃惊。
没看错吧!
从四楼往下看,街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飘起雪花,看起来就像无数小羽毛在夜空飞舞。她忍不住忘记寒冷探出身子。虽然校外教学时已经看雪看到腻,不过当白雪降临自己居住的城镇时,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哇啊!真美……!」
等一下回房间写MAIL给朋友吧。告诉他们:下雪啰,注意到了吗?真是超美的。快看外面。现在在做什么?
「还可以加上一句:白色的情人节……那不就是白色情人节吗?」
可是实乃梨没有动作,只是凝视雪花飞舞的天空,以双手拇指和食指比出彷彿在拍照的方框,眼睛看向框出来的四方形。
今天是神圣的情人节。
这场雪或许是上天的礼物。为了无法坦白的人们,它用纯白色的天幕,暂时隔开複杂的日常生活。
既然如此,那就尽量下吧。她对着愈发寒冷的夜空伸出双手,闭上眼睛和嘴巴。我要待在这里,不传MAIL了。雪花落在张开的掌心上,看来单薄、微小,而且无依无靠。这双手所接触的热度、如今依然层次鲜明的回忆、彼此的对话,感觉似乎都与蒸发的温度一同飞向天空。
然后白雪化为水滴,终于在云里凝结,再度降临这个世界。这个体温落在每个人的头上,无声无息地变成光辉灿烂的钻石——
「姊姊!有味噌拉麵、酱油拉麵、豚骨拉麵,你想吃哪一种啊?」
——母亲从玄关探出头,手上挥舞冷冻拉麵的包装。
「……真是煞风景啊,妈妈……!」
实乃梨不由得抱头呻吟。可恶,就是因为这样、就是这样……她搔弄自己的刘海,再度仰望飘雪的夜空。
或许就是这么回事。我家今晚还是老样子。她用手指捲动拉到极限的连帽T恤帽带,对着夜空长长吐出白雾。不断降下的白雪与这股白色气息,如果能成为分隔世界的白幕一部分,那该有多好;如果能成为有如蛋壳的纯白防护墙,守护这个世上某个角落终于坦承相对的两人,那该有多好。
只要两人在一起、只要不被谁看见,他们一定能够诚实地共享秘密。
她正準备回到母亲探出头来的玄关,却又再度用力转动上半身、交叉双脚面向夜空。喂、世界上的各位——!将冰冻的空气吸个满怀,彷彿想吸引不必要的目光,戏剧性地张开双手:
「怎么会有叫在拉麵店打工的女儿吃冷冻拉麵的母亲啊!」
「你……别闹了……」
哈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走进流出灯光的玄关。没有看到楼下的桥上,正好有部黑色跑车不要命地不断蛇行、超越数辆汽车往前沖。
※※※
开过身旁的深色车子,看来都像母亲的保时捷。
他们躲在十字路口角落,关门休息的美容院看板阴影下,屏住呼吸等待红灯变绿灯。感觉红绿灯好像永远不打算变灯。在强烈的红灯照耀下,空中降下片片有如落尘的白雪。
想说:好冷。
想说:会积雪吧。
「……」
想要喊声「龙儿。」可是声音彷彿冻僵在喉咙深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吹开黏在刘海上的雪花。
只要开口,对话一定得继续下去。龙儿,我们要去哪里?该怎么办?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如果说不出口,那也只能保持沉默。
好几台速度飞快的大卡车载着货物,转弯通过眼前的十字路口,在了无人烟的夜晚住宅区里,彷彿示威一般发出吵闹的声音。即使无心,还是有一点可怕,穿着靴子的脚往后退了一步。透过骨头从脚尖传来柏油路面的冰冷。她的右手一直握着龙儿的左手,然而龙儿始终不发一语,手指不断发抖,无论她握紧放鬆几次都无法平息。
她仰望站在身边的龙儿侧脸。感觉熟悉的轮廓好高好远,但是只要伸出手,或许指尖不用伸直就触碰得到。狠狠上扬的双眼看似在瞪视红灯,可是他的脸颊一定很暖和,下巴也很放鬆吧。一片雪花落在苍白的嘴唇上,瞬间融化消失。
只要一碰到就会消失。大河转开视线。
强烈到可怕的慾望,传到紧握的右手。想要握得更紧、想要不断拉近距离并且竖起爪子拉过来、想要纠缠在一起,然后用獠牙咬下——想要满足这股饑渴。如果能够一边咬住一边喊出真心话,让对方了解……
自己想要以直接踹过去的气势,把这份看不清全貌的迂迴想法传达给对方知道。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这么做、明明如此,现在却连名字都叫不出口,只能躲在美容院的招牌后面。剪髮四五〇〇元,长发加一〇〇〇元。吹整二五〇〇元。大河盯着这些字,几乎快要全部背起来了,红灯却还没变成绿灯。
推着这副发抖瑟缩身体前进的好友如果知道我变成这副德行,不晓得会有何感想——
「……!」
——要露出什么表情呢?因为低着头,所以鼻水流出来。大河吸吸鼻子,用手背擦拭。龙儿可能是将吸鼻子的声音误会成啜泣的声音,突然放开僵硬紧握的手。
「啊!」
「……小声一点,不然会吵到附近邻居。再说我们正在逃亡。」
龙儿出声抱怨大河突如其来的惊叫,其实自己说话也很僵硬大声。大概是因为好一阵子没开口,所以音量调节钮发生故障。
但是不要紧,龙儿慢慢将绕在羽绒外套下面的喀什米尔羊毛围巾解下。
「咦咦咦……不会吧……」
「别管那么多,就是这样。」
轻轻围在大河的脖子上——当然不是。大河的外套底下已经围着自己的围巾,龙儿把他的围巾包在大河头上,帮她挡雪。最后在下巴附近打个结。
「……这样就可以去捡泥鳅了……!」
龙儿的眼神彷彿宣布死者下地狱的阎罗王,以咬牙的模样低声缓缓说道:
「泥鳅不是用捡的,是用捉的。」
雪花落在他的鼻尖,吐出的白雾不停晃动。
「……也许事先说一声比较好。」
有如自言自语的话中内容意义不明。
「……你在说什么?」
「和北村说打工的事要保密。」
两人的视线没有看向彼此。大河轻轻握起空着的右手,再度放开。不晓得还会不会再牵手?可是、可是、可是——
红灯还是没有变成绿灯。
※※※
——虽然如此,但是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也是事实。
——可是到了今天依然没办法得到结论。
「『意见不一致』……没办法一致啊。『目前还无法得到结论,时期尚早』……『有说法表示时期尚早』……嗯——『目前还无法得到结论』就可以了。好,大致就是这样。」
北村小心翼翼整理整叠的报告用纸,仔细重新计算张数。三人份的报告一个人十张,接下来只要附上封面,用钉书机钉起来就完成了。这样子就是两〇〇〇元乘以三,一共六〇〇〇元。连字体也刻意改变,分别用2B铅笔、0.3的HB自动铅笔和蓝色钢珠笔写成,应该没有这么容易被识破。
北村拿下鼻樑上的眼镜揉揉眉间,顺便用力伸展背部,发出一阵「喀啦喀啦!」的关节摩擦声。然后转动肩膀、扭扭脖子,像个老人一样「嗯啊啊啊~~!」呻吟。
关上从小学使用至今的书桌抬灯,将三份报告叠在一旁避免弄髒。北村参考论文捏造出三人份的报告,内容虽然只需做到「证明确实读过」即可,不过仍然不是简单的事。吃力的不是脑袋,主要是眼睛和手。
根据哥哥的说法,最近愈来愈少报告准许使用文字处理机(话说回来,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多少大学生懂得使用文字处理机也是个问题)。因为愈来愈多学生直接剪贴搜索引擎找到的网页资料,或是扫瞄论文之后複製贴上,简单交差,因此有些老师规定报告只准手写。这种规定也为高中二年级的弟弟带来商机。如果是过于专门领域的内容当然帮不上忙,不过倘若只是一般学科的报告,弟弟就能够变身「写报告机器」帮忙量产。
书桌旁的软木板上贴着哥哥的「预约」字条。北村重新戴上眼镜凑近一看。哥哥参加跨足数间知名私立大学的大型社团,所以人面很广。从现在到学期末正是赚钱旺季,页数多的报告甚至能够收到一人五〇〇〇元。刚好北村的社团活动暂停一阵子,所以有时间接案。
「这是一〇〇〇,然后五〇〇、一〇〇〇……然后二〇〇〇、二〇〇〇,到这里总共是二八〇〇〇……」
北村用手指数了一下,闭上嘴巴心想:还不够吧。当前的问题是燃油附加费。另外还有……对了,不能忘记吝啬哥哥的一成。
「一成还真不少。可恶,要想办法……咦?什么东西?」
窗外传来沉重的排气声,北村不禁抬起头来。他坐在小椅子上伸手打开窗帘:
「喔喔!」
发现下雪让他吓了一跳。外面看起来很冷,无数雪片在街灯光芒中落下。然后——
「喔喔……」
看到在雪中慢速往这边靠近的独特车灯,北村又是一声惊呼。这个排气声是保时捷吗?在这种住宅区里很少会出现跑车。
北村因为冷得发抖而关上窗帘,起身按下墙上的遥控开关打开暖气。老旧空调发出呻吟的同时,北村注意到外面的引擎声也跟着停止,接着清楚听到跑车的开门声。
不会是我们家的客人吧?北村心想应该没有熟人会坐那种车子来拜访。就在这时——「叮咚。」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楼下门铃已经响起。然后是母亲的脚步声,以及——「请问是哪位?」这种客气回应对讲机的声音。
一开始听到母亲好像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便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母亲敲过房门之后探头进来,脸上是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
「你可以下来一趟吗?」
她的声音还保有刚才的正经。这是不吉利的徵兆,北村已经做好心理準备。
「我?什么事?谁来了?」
「她说自己是逢坂同学的母亲,逢坂是你们暑假时一群人去川岛家别墅玩的同学之一吧?她的母亲好像……正在找她。听说她失蹤了。」
逢坂大河失蹤了——正好在高须龙儿也行蹤不明的此时。
北村不由得感到糟糕。他瞬间灵光一闪,脑子里的拼图也一一拼上。是那通电话。从那时开始有事发生。
『喂~~北村同学,我找不到小龙,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竟然蠢到老实回答她的问题。
逢坂大河与高须龙儿今天或许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一直如此想着,也希望会发生,所以觉得有点不同也没关係,就算在应该回家的时间没回家也没关係。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可是我无意识地觉得高须泰子是他们的监护人而无法说谎,老实说出他们的所在。
逢坂大河说过爸妈离婚之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住。既然如此,她的母亲为什么会选在这时候出现在这个城镇、出现在我们家?如果要找逢坂,应该去栉枝家或高须家——难道刚才电话联络时,失蹤的人并非只有我的好朋友?他们两人在一起?一起失蹤了?因为行蹤不明,所以家人在找他们?还是因为家人在找他们,所以他们失蹤?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母亲皱起眉头问道。走出房间的北村没有回答,一面步下楼梯一面心想:就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必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