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微笑!
「决定好要点什么了吗?」
微笑!
「还合您的口味吗?」
微笑微笑!
「谢谢光临,欢迎再度光临……喔,完美。」
笑~~~~!高须龙儿咧嘴露出门牙施展致胜关键的一笑,朝着镜子展现满脸笑容。
「……唉……。」
一转眼又变得阴郁。他弄湿自己的手,随便把花了十五分钟拨下来的浏海往上拨。不管他露出什么笑容、待客多么有礼貌、如何由衷开朗问候、是否费心设法在髮型上製造温柔印象、仔细剃掉鬍子、保持全身乾净,或是推出高蛋白质、低卡路里的健康商业午餐,以及不造成胃部负担的精力商业午餐!不管他做了什么!
结果!
「……还是不行……可恶……」
——这就是结论。
倒映在镜子里的脸,彷彿身穿GUCCI西装、踹开宾主车门现身,打破老夫妇经营的小咖啡厅玻璃一边怪叫一边闯入,还不忘趁乱用力捏逃跑的女客人屁股一把的小混混。手上的武士刀与脸上的太阳眼镜闪耀光芒:「喂喂,什么时候要还钱~~?我说老头子,你那么想喝用老太婆熬出的汤吗!?我来做给你喝吧~~?嗯~~?用味噌调味喔~~?」从狂暴闪电般的三角眼流露浓浓的暴虐,拿着手机催讨因为可怕的高利贷而膨胀的债务金额……怎么看都像是从事这类工作的人。
又叹了几口气,龙儿拿起抹布利落擦乾喷在洗手台上的水,连镜子也擦得发亮。高须龙儿,二十七岁,映在镜子里的脸已经是堂堂的成年男人。消瘦的脸颊显得十分冷酷,三角眼的眼白闪动危险光芒,让人联想到爬虫类。低头拾眼是「你有啥意见!?」抬头往下看是「喂,不爽吗!?」说得极端一点,就是长相很可怕。更进一步来说,眼神也很可怕。说得清楚一点就是流氓长相,适合出现在派出所的「通缉专刊」上。
「……我还以为变成大入之后,长相会稳重一些……」
龙儿一个人难过地自言自语,拿另一条抹布把积在牙刷架下的水也擦拭乾凈,结束每天早晨固定要做的诅咒仪式——诅咒只有自家泰子看得到的可怕容貌。剩下三十分钟就要开店了,準备好今天採购的午餐材料之后,把配菜豆子倒进容器……脑里演练工作的步骤,还是无法把那些声音赶出脑袋——那是昨天发生的事。
「这间是流氓开的店!」
那是正要往补习班去的无辜小学生,以还没有变声的声音说的话。时间正好是中午营业时间结束,正要準备晚上开店的休息时间。脚穿拖鞋拿着扫帚出来準备打扫门前马路的龙儿,被小孩子单纯的话语刺伤。
「啊!流氓出来了!好可怕!快逃!」
一群精神奕奕的小孩子背着知名补习班的N字设计后背书包,「啪哒啪哒!」跑开。男孩子活泼很正常。如果这是正义感的表现,那也很可靠。「流氓出来了,一决胜负吧。」幸好他们不是这么说。问题是就算弄错我的本行,也不应该说出那些话,你们的父母亲要多加管教……龙儿的脑袋里甚至想到这些事。即使如此,他的心此刻还是再度遭到扯裂。
虽然早有自知之明。自从开了自己的定食屋后,附近的人一直称呼他的店是「流氓的店」这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龙儿从幼儿园时就对自己的长相有自知之明,也自认为不适合从事服务业。
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辞掉上班族,实现开店的梦想,因为他相信「只要客人吃过,一定能够明了」。只要懂得味道、只要愿意亲眼确认他对定食真挚的态度,就不会有人在意他的长相。然而——
「……被说是流氓开的店,结果客人根本不愿意进来,也没有机会让他们品尝……」
——目前的他愈来愈穷,心灵和钱包满是破洞。他虽然灰心丧志地认输,店还是非开不可。没错,因为并非一位客人也没有,为了那些少数理解他的人,今天也要华丽挥舞铸铁平底锅。
龙儿深呼吸替自己打气,离开盥洗室。光脚踏进铺着木板的走廊走向厨房,快速清理狭窄租屋的客厅。明明是上午十一点,屋内却有些昏暗,这都要怪十年前隔壁盖了那栋专为有钱人设计的豪华大楼。自从那栋大楼落成以来,再也没有阳光照进这间租屋。要不是以大幅降低房租做为丧失日照权的交换,龙儿早就搬家了。不过话虽如此,多亏龙儿下日的清洁整理,这间屋子本身倒是很乾凈。散落一地的东西全部属于清晨返家的亲生母亲所有。快动作清洗喝了一半乱摆的水杯,捡起卸妆油瓶子和梳子后,走进隔着纸拉门的母亲房间里:
「喂,这些东西要好好收好。」
「……喵~~」
「扔在那边到时候又要嚷着不见了、找不到。」
「……唔喵喵~~」
那个彷彿刻意避开棉被、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不断扭动的生物,就是龙儿的母亲。虽说现在是初春,但是早上还是很冷。只见她穿着一套儿子高中时代的运动服,发出充满酒臭味的鼾声,并且发出喵喵叫声。
「……真是的……喂,把被子盖上,我要去开店了。」
「嗯喵~~……小龙……」
「喔,怎么?」
「泰泰啊,那个~~……青花鱼……」
「我知道,我会预留一人份的味噌青花鱼套餐。」
微笑的睡脸鼓鼓的,就像是天真无邪的幼儿。牛奶色的柔滑肌肤,加上睡着之后更显稚嫩的娃娃脸,以及甜美高频的声调,搭配与外表不相称的鲜红色长指甲和散落榻榻米上的脱色捲髮,流露艳丽的「夜之女」味道。没错,她就是受雇于这个城镇上唯一一家小酒吧「吉祥天国」的妈妈桑「露宇魔」(永远的23岁),本名是高须泰子。和龙儿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流氓以及被他欺骗的年轻女公关,不过事实上他们是从上班族改行开定食屋的儿子,及从事陪酒工作支撑母子两人家庭经济的亲生母亲(44岁)。真是令人敬畏。
如果我的长相和这个萝莉脸母亲一样,人生或许会一帆风顺——龙儿替母亲盖上被子。他总是这么认为,但是这张脸是来自于那位打从出生从未没见过的父亲。龙儿只见过照片,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还活着,甚至说他逃避责任等众说纷纭。从照片上看来,父亲恐怕真的是属于另一个社会的人。
「……啊、不妙,必须喂『长老』吃饭……」
此刻的龙儿没有閑工夫再对不曾见过的父亲抱怨关于遗传的事。重振陷入无聊思绪的心情,龙儿悄悄关上母亲房间的纸拉门。
「小鹦……『长老』~~……希望你今天还活着……」
走近窗边的鸟笼掀开盖布。
「喔、还活着!还活着!」
「唔……喔……唔唔唔……嘟~~……唔……!」
附近的兽医院昵称「长老」的这只鹦鹉,正是龙儿的宝物。牠是长寿到叫人吃惊的宠物鹦鹉「小鹦」。轻鬆突破平均寿命到全身光溜溜,彷佛得意地像世人展现身上一颗颗凸起的模样。但是皮肤衰老不堪,到处都是看似发霉的斑点。双脚固定成螃蟹脚姿势,有如枯枝不停颤抖。幼鸟时代就已斜视的眼球已经全白,透出黑色的血管。腐败尸体颜色的喙子张开露出舌头,起泡的浓浊口水滴落胸前。
儘管如此牠还是活着。光是活着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怎么这么可爱……还活着……要不要吃菜菜?」
「咕唔……嘎……」
「这样啊。」
龙儿以有如刀刃的锐利视线看着丑鹦鹉点头。他当然不是在想:快点死一死、超越时空吧,丑八怪!他对这只意外长寿的宠物小鹦可以说是爱不释手。龙儿快步走回厨房取来青菜最好的部分,用晒衣夹固定在笼子上。看着拖着衰老身躯的小鹦朝青菜伸出喙子,一边轻轻更换铺在笼子底下的报纸,也换上新鲜的水。这样就好,剩下的就是祈求小鹦别在开店之时死掉。他在窗前跪下并且低头:
「……神啊……希望小鹦能够在我的手中迎接最后一刻……」
他交叉手指真挚祈求,但是这些希望搞不好在传到天上之前,就先被隔壁大楼挡住。没办法,只能期盼想法能够实现。
好——龙儿起身洗手,重新打起精神,换上乾净的灰色T恤,套上浆得笔直的朴素围裙,戴上深蓝色帽子防止头髮掉落。到此着装完毕。他只带着钥匙和手机,穿上一尘不染的防滑工作鞋,走出破旧的玄关。就在这时候——
「喔,好刺眼!」
龙儿瞇起不习惯光线的眼睛。四月的晴朗天空正蓝,闪耀的空气清爽凉快,某处的樱花带来春天的味道。真是舒服的一天。昨日的乳臭未乾小……元气男孩的发言随着清爽的一阵风不知去向。
他愉快踩响生鏽的铁楼梯快步往下。那个有点啰唆的房东还住在一楼时,他总是要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声音,现在他可以堂堂正正下楼梯了。
「今天也要加油,目标是脱离赤字!」
还可以心血来潮地自言自语。因为房东已经过世了——
……当然不是,而是她年事已高,已经住到养老院了。于是一楼住家因此空了下来。房东三年前说过:「如果你愿意租下来,还可以随意改装。你们如果要搬走,我就把这里整成空地当作停车场。」当时还是上班族的龙儿听到这番话,一时心血来潮,用存款去念料理专门学校,取得厨师资格,借钱进行改装,然后——
「喔,来了来了!早啊,高须!」
「喔!怎么了,北村,你几时来的?研究所的课呢?」
「今天……总之今天也有空,所以我过来帮忙。」
——龙儿开定食屋的梦想终于在居住多年的租屋一楼实现。
帮忙拉开铁卷门的是住在附近的高中男校时期好友-北村佑作。十五岁起就不曾改变的银框眼镜,加上只能说是少爷头的认真髮型,一身UNIOLO衬衫加上棉质长裤的固定风格。但是轮廓意外工整,肌肤也因为日晒显得黝黑。立志成为考古学家的他,不分国内外与季节,只要哪里有洞可以挖,他就会带着一件T恤跑去。与做生意的龙儿相比,北村的人生属于正统的学院派,而他是龙儿一辈子的好友。
两人并肩弯腰抓住铁卷门。
「学校今天放假吗?你的摩托车停在哪里?」
「那边后面。不是放假,不过我有空。文学院的博士后进修就是这么回事。上个月突然和文化人类学研究室有个共同田野调查,才刚辛苦过一阵子。」
「啊啊,这样啊。你之前说过去哪里?埃及?」
「不是,是卡拉哈迪沙漠……预——备。」
「推!」
喀啦喀啦喀啦!只有这个声音格外响亮,「DRAGON食堂」今天也会开门营业。
***
「欢迎光临~~!啊啊,什么嘛,原来是栉枝。」
「咦?北村同学。话说回来『什么嘛』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客人。今天吃什么好呢?有姜汁猪肉、味噌青花鱼、扇贝青葱和风义大利面三种选择……唔喔喔,好犹豫,每个都看起来好好吃……好!就决定是你了!我要A餐!」
「收到!高须,一份A餐!高须?」
抖个不停……此刻在厨房里,龙儿切葱的手正在颤抖。不能这样——他摇摇晃晃靠着擦得光亮的不鏽钢冰箱拉门,把脸贴在上面,把身体交给这个从国一时就憧憬拥有的世界级品牌HOSHIZAKI,藉此降温。
脸好烫……他不禁感到焦虑。都已经二十七岁还会脸红,真难为情。
「喂——高须,听到我说的话吗?栉枝要A餐。还有吧?」
「……啊、啊、啊……有。」
当然还有,现在刚过正午,只有四位客人光顾,其中三位早已买单,店里只剩下她一名客人。冷静冷静——龙儿不断这么告诉自己,拿出浸在酱汁里,用来做姜汁猪肉的猪肉,摊开摆进热过的平底锅。轻微的油爆声让他逐渐找回平静。他努力将快要露出笑容的脸孔保持冷漠。
啊啊——她今天也来光顾了!
「北村同学,不用去学校吗?今天逃课?」
「才不是逃课,是没必要出席。」
「什么意思?你乾脆直接在这家店打工算了。」
「真是个好主意。高须——你说好不好——?」
从客人的座位传来北村的叫声。
「不需要!」
龙儿一边看着猪肉一边回答。哇啊、感觉自己好像也参与他们的对话……女孩子听见龙儿的回答之后微笑对北村说声:「被拒绝了。」并且接着说道:
「我觉得我比北村同学好用喔!从高中时期到出社会工作为止,我一直都在当服务生。僱用我如何,店长?」
或许是因为没有其它客人,所以女孩随意从柜檯采出上半身,对着厨房里的龙儿说话。龙儿勉强掩饰自己的颤抖:
「妳会被油喷到,快回座位坐好。」
龙儿说得有些僵硬。「嘿嘿嘿!」女孩露出有如向日葵的灿烂笑容。对,她是北村大学时期的社团(垒球社)伙伴,现在是附近小公司的OL。这家店刚开幕时跟着北村一起过来,那是龙儿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几乎每天中午都会光顾,成了店里的常客。
栉枝实乃梨——记得应该和自己同年。无忧无虑的开朗笑容、滑润的桃色圆脸颊,以及蕴藏力量的品亮双眼,简直像是耀眼的太阳。自从第一次见面起,实乃梨就丝毫不在意龙儿的长相恐怖,吃了他做的菜睁大眼睛大喊:「好吃!我喜欢!」以闪亮耀眼的能量照耀龙儿,让在赤字边缘经营生意、快要精神崩溃的龙儿得到救赎,就此喜欢上实乃梨。实乃梨真的是女神。姑且不提恋爱方面的事,目前店里少数几位常客里,有些甚至是实乃梨带来的。
如果能够娶到这样的女孩子一起开店,不知道会有多幸福——不,不能太过奢求,先不提这间负债纍纍的破店,只要她和我结婚——不对不对,只要她愿意和我交往——当朋友也好,至少是能够两人单独外出的交情…………假如她不和其它人结婚,那么……
「啊、说到打工,前阵子你发过募集打工人员的传单吧?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只有一个人来应徵,不过我拒绝了。」
「只有一个人,该不会就是这个吧?我看看。喔,恋洼小姐……女性……单身……」
北村随手拿起粗心摆在柜檯的履历表。龙儿发现连忙抢回来:
「喂、喂!这是个人隐私!」
「对喔,抱歉……为什么要拒绝?这不是找到理想女性打工人员的机会吗?」
「因为已经超过四十岁。一到这个年纪,女人多半会对料理有莫名其妙的坚持,到时候什么都要干涉,我反而难做事。」
「会吗?」
「她的兴趣是做菜和点心,特殊技能是英语会话……这种似乎很麻烦。」
「啊——……」
抱歉了。龙儿把还没面试就被刷掉的单身女子履历重新收回信封,準备晚点送进碎纸机。姜汁猪肉正好完成,龙儿以流畅的动作把肉移到铺有高丽菜丝的盘子上,用平底锅里剩下的油加热水菜,再把翠绿的叶子放在肉上面就完成了。
「……栉、栉枝,妳要白饭还是糙米?」
「我要糙米!还要撒芝麻!」
「……喔,好。」
龙儿照着实乃梨的要求在糙米饭撒上许多芝麻,和味噌汤一起摆在端盘上,加上豆子和酱菜的小碟子交给北村,让他端到实乃梨面前。下一秒——
「喔哇!今天看起来也超好吃的!」
实乃梨的眼睛闪亮到彷彿能够听到声音。她马上大喊:「开动!」充满活力的声音响彻白色基调的店里。
屋顶看得见冷气管线和空调裸露在外,这么做可以让空间看来高一点,店内还挂着彩色玻璃制悬吊筒灯。龙儿希望做到「无论男女老幼或是一个人都能踏进来」因此将装潢风格整合成简单又休閑。在这样的店内,实乃梨魄力十足吃着姜汁猪肉的模样显得更加爽朗,闪耀着豪迈的光辉。
说到豪迈,实乃梨的朋友今天——就在龙儿的注意力稍微离开实乃梨的下一秒。
碰!
店门猛然打开。蝶形铰炼发出粗暴的声音!龙儿拾起头,不由得说不出话。
出现的那个人——
「……」
往右边一瞪看着龙儿——
「……啧!」
彷佛用冰冷刀子挖出心脏的犀利咂舌。
龙儿屏息的同时,她又往左边一看,发现实乃梨。
「找到了!小实!」
「唷!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