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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杜直人总是会忘记发生在那个世界的事。
在那个彷彿笼罩着一层浓雾的苍白世界里——
他置身于一条漫长的单行道上。
就在他低着头快步行走之际,突然有某个人的影子沉重地攀附在自己背上。
他的牙齿开始打颤,双脚有如陷入泥沼般的沉重,无法再继续加快脚步,颈项附近也感受到阵阵紧迫盯人的视线。他拚命想要逃离某人的追击,猜测对方八成已经追赶至他身后不远处。
(……到底是谁啊?)
因恐惧而陷入混乱的脑袋猛然冒出了这个疑问——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呢?
咔喳、咔喳、咔喳。
不属于自己的无数牙齿一同撞击出声,全身也遭到数不清的手腕紧紧扣住。原来所谓的「某人」并非只有一个人而已。
接着他被某种沉重的东西用力一撞,顿时呈仰躺姿势倒卧在地面。才刚碰到地,数个大小不一的尖锐物体立时刺进体内,冰冷的异物感触让他全身颤抖起来。
「这是一场梦。」
他双眼紧闭,不断说服自己。唯有梦境才会呈现这种毫无脉络可循、模糊不清的状态。
紧擢住全身上下的颚牙力道逐渐增强,皮肤遭受无情剌穿,转为剧烈的痛楚,他发出了苦闷的呻吟,黏稠的鲜血沾湿全身。
「……是梦。」
这绝不可能是现实。不过,加诸在身上的痛楚却令他愈来愈难以忍受。在梦境里,有可能体验到如此清晰的痛楚吗?
「这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
不断重覆着同一个字眼的嘴唇,突然遭到一股夹杂腐臭气味的呼吸所笼罩。有人从正上方俯望着他。
「……回想起来吧。」
对方以沙哑的嗓音低语着。
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细想对方向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一股鲜血自喉咙深处涌出,接着,他便被一阵强烈的痛楚吞噬,五感顿时失去了知觉。
岸杜直人猛然从被窝里弹坐起来,他的呼吸十分急促,随即反射性地确认自己是否完好如初。他发现虽然流了满身大汗,身上却不见任何伤痕,这才总算是鬆了口气。
在醒来的瞬间,有关梦境的记忆也有如从指缝间滑落般逐渐转为模糊。就连自己在梦里的什么地方遭受到何等残忍对待,也立时变得不清不楚。
唯一留下的记忆,是自己遭到某种东西追赶、好像还在最后一刻受到袭击,以及彷彿鲜明地烙印在全身上下的恐惧感触。
窗帘外已呈现一片明亮的色彩,侧耳倾听,还能够听见厨房那边传来阵阵脚步声,八成是妹妹水穗正在忙着準备早餐吧。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床铺,眼睑内侧仍断断续续地抽动着,显然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係。每次只要他一进入睡眠状态,很快就会被恶梦吓醒。
有时候,还会被恶梦搞得整晚无法成眠,而且每次都梦见同样的恶梦。
直人一口气拉开遮光窗帘,耀眼的光芒立刻照亮室内。一天的开始理当是神清气爽的才对——但这是对一夜好眠的人而言。
「……有够累的……」
他全身虚脱无力,实在很想再多睡一会,不过,现在已到了非得赶往学校不可的时间。况且就算再度躺回床上睡觉,也难保不会再作那个恶梦。
他换上高中制服,走出自己房间。至于隔壁那间父亲生前使用的卧室,则是维持着房门深锁的状态。直人通过短短的走廊,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接着,他又突然在和室前停下脚步。只见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水穗双手合十,正座在佛坛前。从垂在双肩的两条髮辫以及那副黑框眼镜来看,实在找不到任何违反国中校规的地方。
「唷!」
直人出声向她招呼。
「……早安,哥哥。」
隔了一会儿之后,水穗才以细微的音量作出回应。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呢!」
「……」
水穗不发一语。原本便不太爱说话的妹妹,在孝臣过世之后变得更加沉默了。
直人也走进和室,坐在水穗身边跟着双手合十。这两人并没有父母在一旁照顾,母亲在直人升小学时便撒手西归,这座佛坛就是当时所购买的。而在一年前,佛坛上则是多出了父亲的牌位。
孝臣发生交通事故,在医院接受急救手术之后突然气绝身亡。警方虽然也针对诸多疑点进行调查,结果却显示医院方面似乎未犯下任何医疗疏失。据说只是刚好发生「无法预测的病情恶化」这种情况所致。
直人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而水穗当时那副情绪失控的模样,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对不起……她一再向直人道歉,我刚才明明说爸爸没什么大碍的,结果却……真的很对不起。之后,她只是不断重複着这句令直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她或许是对于自己为了打电话而离开父亲身边一事感到耿耿于怀也说不定。而医生则是说即便水穗当时人在病房内,恐伯也无法挽救父亲的性命。不过,直人不晓得妹妹是否能接受这种说法。
父亲过世之后,只剩他们兄妹俩居住在这间公寓里。在举行告别式及丧礼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家并没有较为亲近的亲戚。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多亏一名远房的年轻亲戚愿意当兄妹俩名义上的监护人,他们才不必搬离这个已经住惯了的都市。
兄妹俩幸好在经济方面并不需要依赖他人的资助,在父亲以自己名义开立的某个银行帐户里,存有一笔相当惊人的巨额款项。虽说或许还不到供兄妹俩吃喝一辈子的程度,但已足够让两人在长大成人之前,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父亲似乎有在兼职,周六、日经常不在家,这笔存款或许就是那份副业的薪水吧。
「……早餐已经準备好了。」
水穗这么说着站了起来。虽然没什么食慾,不过直人也跟在妹妹身后,走进了厨房餐厅。正如妹妹所说,餐桌上已摆着烤土司、煎蛋卷及生菜沙拉等早餐。
直人坐在水穗对面,开始享用起早餐。
「好吃。」
接着他开口夸奖。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以致有点食不知味,但是,水穗的烹饪手艺一向没话说。
「你大可叫我起床啊,我不是说我也可以帮忙吗?」
「哥哥……帮不上什么忙。」
水穗一边夹起一块蛋卷,一边轻声嘟哝了一句,那冷淡的语气令直人觉得很受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的脸,看来她只是老实地回答问题,并没有任何抱怨或不满的意思。
「是、是喔……」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直人并不擅长做家事——不对,应该说他压根儿也没什么拿手绝活。他从小就不是个懂得掌握要诀的小孩,既不聪明、对自己的体力也没啥自信。他们之所以能够顺利过着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全拜小他三岁的妹妹手脚灵活地处理好一切家事所赐。
「可是,我总不能像这样让你独自包办家里所有的大小事情啊……」
「……我不介意。」
「拜託,这不是介不介意的问题。难道你就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吗?」
「那就帮忙买东西……」
「这种小事我平常就在做了吧?」
水穗总会列一张详细的购物清单给直人,那种感觉简直就跟幼稚园小朋友「第一次上街帮妈妈买东西」没啥两样。
「我指的是其他事情啦!」
水穗停下夹食物的动作,抬起眼睛思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