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罪责已经获得赦免了。」
暌违十几年后再度相见的父亲——王国之王以毫无情感可盲的声音说道。
如同国王一样,她也以一袭黑衣罩住全身。用意并不是为了掩饰存在几近完全消失的躯体,而是这便是梦神们在这个世界的正式装扮。
「但是,妳身为王室成员的力量几乎完全消失殆尽。纵使驻留在这个世界,妳的身体也不可能恢複原状。」
她以单膝跪地,低头默然聆听着国王的发言。
「失去力量的王室成员根本不配称为王室成员……因此我决定剥夺妳原有的公主资格。虽然王国已不再需要妳这名无用之人,不过我还是大发慈悲,允许妳留在这座城里生活。今后,妳就过着如同影子一般的低调生活吧。」
她觉得整段对话内容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比起这个,暌违多年的国王看起来竟然比过去更加矮小,这一点反而令她感到十分惊讶。大概是因为绫乃已经长大的缘故吧。
「…………遵命。」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自从回来之后,她经常想到如果当时直接留在门扉的另一侧,不知结果会是如何?能够在他的守护之下死掉或许还比较好。
(不要满脑子只想寻死好不好。)
只是每当有这种想法,脑海中就会跟着忆起好友对她说过的话。无论这里是个多糟糕的地方,她都必须努力活下去才行。现在的她真心这么认为。
不知不觉间,国王已不再开口说话。她猛然回过神,同时想起每当国王闭口不语之际,便代表对话已经结束,此时就应该依照规定退出大殿才行。
就在她按照依稀残留于记忆之中的礼节,向国王鞠躬致意并準备退下时——
「…………停步。」
国王突然开口叫住她。她停下脚步,再度低下头。总觉得国王似乎很难得会使用这种叫住下属的方法。
「妳过去在现实世界所使用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久世绫乃。」
虽然感到困惑,不过她还是据实以告。
「今后妳就沿用那个名字吧。不再身为公主的梦神,有个名字应该会比较方便一点。」
*
一进入九月之后,午后阳光也逐渐减弱强度。
透过咖啡厅二楼的窗户往外看,可以将整条商店街大道映入眼帘。有好几间原本遭到破坏的店面已经展开重建工作,店门口的购物人潮则不曾中断过。就连咖啡厅里面也是几近客满的状态。
「人潮好像变多了呢?」
正宗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开口说道。
「……是啊。」
枣出声回应。
「红色眼珠」事件落幕以来,已快满一个月了,小镇也总算逐渐恢複往日的风貌。虽然在巨大的「非存之门」关上之后,被「红色眼珠」破坏的事物依旧是一副残破不堪的景象,然而那个梦神以右手能力消灭的人事物,差不多在一天之内就全数恢複成原状了。消失的建筑物再度出现,住在里面的人也跟着回来了。原本躺在医院里沉眠不起的病患们接二连三地苏醒过来。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枣的母亲以及曾祖父。正宗也在一个晚上之后,被人发现倒卧在通道遭到掩埋的地下室里——也就是当事人所说的「我的秘密基地(据点)」。
虽然被捲入这场风波当中的民众多到吓人,但以确切形貌残留下来的被害状况却少得出奇。关于这起事件的新闻至今仍不绝于耳,但渴望得知真相的几乎都是这起事件的局外人。镇上的居民们则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或许是由于他们很清楚日后再也不会发生所谓的「红色眼珠」事件吧——他们知道「红色眼珠」已经消失不见了。
当然啦,镇上几乎没人知道打败「红色眼珠」的人物究竟是谁。
「听说直人最近都没去上学是吧?」
正宗开口询问,枣随即点了点头。
「……他的身体应该已经完全恢複正常了,但是……」
「连我都乖乖到学校去上课了耶……那家伙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偷懒啊?」
「他这阵子好像时常跑回去以前住的旧家。」
枣猜他今天八成又跑回去那箇旧家——他第一次遇见绫乃的地方了吧。她打算待会过去关心一下。不过就算见到了他,枣也总是不晓得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并未告诉任何人,不过目前持有莫斐斯的人其实是枣。在那起事件结束之后,直人便向她提出希望由她暂为保管这把钥匙的要求。他表现出一副不想再思考有关于梦神的事情的模样。搞不好他甚至已经不想再继续担任「守护者」了。
「结果在这起事件当中……我完全没能帮上任何人的忙啊。」
枣对于自己成了恶梦的创造者一事仍旧无法释怀。无论在那个梦神正式复活时也好,或是后来击败她也罢,都没有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就连替如今变成孤单一个人的直人加油打气办不到。
「没这回事,我倒觉得妳帮了很大的忙喔?」
「……有吗?」
「直人、绫乃以及我,我们其实都很清楚。虽然有些事情很难光凭自己的眼光看清真相,不过,每个人却能在其它事情上助别人一臂之力……」
正宗说到这里,突然一脸难为情地笑了笑。
「……这是鸫姊以前说过的话啦。」
在那起事件落幕之后,正宗便常常聊到有关于鸫的话题。或许这代表在他心中那些辛酸的回忆已经在逐渐整理当中了吧。
「话说回来,妳所作的那场恶梦,其实也并非全然没有正面意义喔。虽然那确实是个相当糟糕的地方。」
「咦?」
「我们不是在那场恶梦当中巡视过很多间教室吗?而且还看到了绫乃写在黑板上的那几个字。我虽然已经好有一阵子没去上学,不过在看到那一幕之后,竟然产生了重回暌违已久的校园似乎也不赖的想法……这只是个奇怪的题外话啦。」
枣面露微笑。听起来虽然有点奇怪,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讨厌。她明确感受到正宗这番话基本上算是在替自己打气。
「总之,妳见到直人的时候记得替我转告一声。叫他赶紧回学校去上课吧。」
正宗如此说着。
「另外,我劝妳别只顾着在意他的心情,还是狠狠教训他一顿比较好喔。」
*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呢。」
虹子开口说道。水穗放下手中茶杯,也透过客厅窗户望着窗外的蓝天。
「嗯……对啊。」
今天是「九识女女士占卜馆」公休的日子,水穗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顺道来久世家拜访的。
「最近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嗯……没有。」
「我也跟妳一样,没啥新鲜事可言……不过,我家女儿依旧处于离家出走的状态啊。」
水穗顿时面带愁容。虹子始终不愿承认绫乃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纵使哥哥直人已经向虹子与水穗说明绫乃究竟出了什么事——以及她的真实身分,她却仍然坚持己见。
事后询问原因,才得知虹子似乎早已隐约察觉到绫乃是一名梦神。
「因为她从未生病或是受伤啊。在这种情况下,谁都可以轻易发现到她并不是一名普通的人类吧?」
虹子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可是见她本人拚命隐藏真相,才好心配合她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耶。」
水穗当然毫不知情——虽然她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绫乃,但也不会因为得知她的真实身分而对她心生厌恶。绫乃的行李如今仍摆在岸杜家的公寓里面。其中数量最多的就是那一大捆棒棒糖,水穗时常拿出来静静观望,而非直接吃掉或是丢进垃圾桶。直到前阵子都还住在一起的某人就这么消失不见……她怎么也无法整理心中那股伴随上述事实而来的愁怅感,就跟父亲死的时候一样。
相信虹子如今必定也是抱持着同样的感受吧。
「……她真的会回来吗?」
水穗开口询问。她也很希望自己能像虹子一样坚信不疑。
「她一定会回来啦。」
虹子说完之后,喝了一口花草茶。
「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凭着女性的第六感。」
*
直人站在旧家庭院一角,心不在焉地俯瞰着街景。此时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刻。
「非存之门」差点完全开启的事彷佛从没发生过一样,整座小镇逐渐恢複原本的平静生活。
(但绫乃却消失了。)
在那之后,王国的恶梦也跟着戛然而止。这大概代表他的「罪责」已经获得赦免了吧。他以自身灵魂力量解除莫斐斯的封印,不只成功打败「红色眼珠」,也拯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与两个世界。
也就是说,他顺利完成了国王所提出的所有要求。
(……反正都无所谓了。)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去,只见穿着学校制服的枣站在那里。她似乎是在放学之后大老远跑来这里找他的。
「抱歉……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算不上打扰。」
不管谁来都一样。枣站在他身旁跟着眺望街景。虽然知道枣如此关心自己,让他感到很欣慰,不过自从那一天以来,他就再也提不起劲去做任何事情。
「岸杜同学,其实啊……」
枣边说边拿出一个小木盒。他很清楚装在里面的东西是什么——莫斐斯。
「之前我也说过了,还是麻烦妳再代为保管一阵子吧。」
直人不肯伸手接过木盒,将视线转向街景。
「嗯……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把钥匙应该摆在岸杜同学手边比较……」
「总之,我已经懒得再去理会这玩意儿了啦!我连看都……」
「直人!」
直人突然听见她直呼自己的名字,不禁愣了一下。那听起来就像是绫乃在吼他一样。
「我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枣以颤抖的语调说着。
「绫乃现在还活着耶。虽然回到她的故乡王国,不过她还活着啊。在那场战斗中,我们几个全都成功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红色眼珠』已经被消灭了,小镇也已经恢複原状了……绫乃只不过是换了个栖身之处而已。」
直人忍不住大发雷霆。
「绫乃不在这里,一切就毫无意义可言!」
他不自觉地大声咆哮——儘管如此,枣并没有露出畏惧的神色。
「没错,少了绫乃,一切的确是毫无意义可言……可是,你只要去把绫乃带回来就可以了啊。直人不是已经打败『红色眼珠』了吗?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够找到让绫乃恢複原状,并再次将她带回到现实世界的方法才对!拜託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眼眶顿时莫名涌现出一股热流。对啊……直人想着。绫乃又没有死掉,她现在好端端地在王国里面生活。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我跟麟堂同学也会协助你的……好吗?」
她接着又支吾其词地补上了上一句:
「……况且,我讨厌当别人的替代品。」
「咦?」
「总而言之,这个还给你。」
直人伸手接过彷彿硬要他收下而递到面前的小木盒,里面装着将近一个月未曾碰过的莫斐斯。
「……咦?」
直人打开木盒后,侧头感到不解。
「这玩意儿一直都保持着这种状态吗?」
*
绫乃身穿黑衣,独自一个人坐在中庭的圆桌前面。
这里是整座城堡当中,最能令她感到心平气和的地方。此外,坐在这里也能仰望天空,纵使梦境世界里面没有太阳也无所谓。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她抬头仰望国王寝室的窗户。最近她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在前往现实世界之前,每次她只要在这里玩耍,就会发现有一道人影经常都伫立在那扇窗户旁边。当时她并未意识到那是什么房间,以及到底是谁在看着自己。
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个人好像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说要我使用绫乃这个名字。)
只是夺走她原有的身分,已经算是相当轻微的惩处了,为什么国王还要说出那种话呢?总觉得他当时说的那句话当中,好像隐含着某种意义——某种她尚未察觉到的意义。
脚边的杂草随风摆动,宛如阵阵波浪轻拂而来。她不经意地準备伸手触摸之际,脑海中忽然浮现一段过往的记忆。
她小时候也曾感受过同样的微风。
当时她到处找寻这阵风的来源,接着便发现了一扇打开的黑色门扉。有个看起来不太可靠的男孩子站在门扉的另一边注视着自己。她甚至清楚地回忆起他伸出的那只手。为了握住那只手,她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突然传来一阵某人踏过杂草的脚步声。心跳逐渐加快。她缓缓转过头望向背后。
直人就站在那里,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一脸正经八百地递出一根她平常最爱吃的棒棒糖。
「……要不要吃?」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一边遮住自己的灰色手掌,一边接下了棒棒糖。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百感交集让她连一句话都讲不清楚。
「看也知道嘛……我是来接妳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