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鸮决定要搜集美丽的东西。
例如,漂亮的花朵以及树叶、触感光滑的石头、生得柔美娇媚的树枝,以及像宝石一般,由树汁凝结成的硬块(注:意指琥珀)等。
角鸮总是在天色还明亮的时候搜集这些东西,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便前往猫头鹰的所在之处。
角鸮缓缓地打开宅邸的门扉。当她第二次打开这扇门扉时,她的手上捧着美丽的黄色花朵;而猫头鹰并没有赶走角鸮。因此,彷彿是带着通行证一般,从此角鸮都会带着她认为美丽的东西来到猫头鹰身边。
森林之中到处都是美丽的东西。
打开透出灯光的里面那扇门,便会见到猫头鹰的背影,角鸮为此眼睛发亮。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脚步声显得太大声(即使如此,锁链仍然锵啷锵啷作响),并且坐在猫头鹰的旁边。
角鸮手捧着紫色的小花,抬头望向猫头鹰。
猫头鹰伫立在巨大的画布之前,正在为画布添上颜色。他身旁的小画布上有着各种颜色的碎片。上头有蓝色和绿色,还有从炼花抽取出来的深红色;猫头鹰都从该处掬取颜色。他不使用任何画笔和铅笔;指甲前端淡淡地发光,他将颜色添在画布上头。彷彿薄膜渐渐覆盖上去一般,一幅美丽的画就诞生了。
看着彷彿幻想一般的光景,角鸮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忽然发觉到,自己和这个地方是多么地不相称。
(猫头鹰很漂亮,绘画很漂亮,房间也很漂亮。)
房间装饰着角鸮所带来的「美丽的东西」,虽然没有统一的美感,却具有自由奔放、令人雀跃不已的美。
(可是……)
为什么我在这种地方呢?角鸮唐突地歪起脖子心里想道。
「我没有被吃掉,是为什么呢?」
她将内心的疑问直接脱口而出。猫头鹰对于这样的角鸮,却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过,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在角鸮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所发出的喃喃自语之后,猫头鹰唐突地开口了:
「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是。」
角鸮顺服地回答猫头鹰。她抬起脸望向猫头鹰,猫头鹰却无视于角鸮。
猫头鹰只问了她:
「为何希望我吃掉你?为何希望魔物吃掉你?」
被这么一问,角鸮愣愣地眨了眨眼。
像是理由什么的,角鸮根本不曾明确地想过。但是角鸮却回答得出猫头鹰的问话,在无意识之中,她是知道答案的。
「因为我想死。」
猫头鹰沉默了下来,彷彿被人乘虚而入一般。对于陷入沉默的猫头鹰,角鸮只好拚命地延续话题。
「那个啊~我是很讨厌使用刀子的喔~」
「……用我听得懂的话来说!」
猫头鹰发出了不愉快的声音。
角鸮笑了。
「那就是,要问为什么的话~我做过很多工作,骯髒、辛苦和疼痛如今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但是我最讨厌的工作就是切割处理人体喔。」
「切割?」
「嗯。」
角鸮嘿嘿地傻笑,点了点头。望向这边的猫头鹰的眼睛依旧美丽,所以很自然地让她流露出笑容。角鸮笑着继续说:
「死掉的人──大部分都是村里的人杀的啦~像这种死人,把他的肚子啪啦啪啦地撕裂,胸腔就唰啦唰啦地斩开啊,然后,把手往黏乎乎的里头掏进去,摸出滑溜溜的心脏那些东西呀。听说可以卖得很好的价钱耶~那份工作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工作呢。村里的女人曾经对我说:『你还真好命。』我就说要不要代替我做这些事,结果就被她们揍了。我只要拿起刀子就会想起来呢~呃,不拿刀子也想得起来就是了。就算我跳进河里,血液和内髒的味道也几乎去不掉,最讨厌的就是连看着活人都会看成那样~肚子不断不断地变大,最后终于破裂。像这种念头我想过好几次了。我只要被揍就常常想这种事喔,我才不想死呢。埋葬死人本来也是我的工作啊,可是挖洞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尸体就腐烂长出了好多虫啊~真是臭死了。后来习惯就没事啦。我才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呢,如果被吃掉的话,一定就会死得好看多了,对不对?」
「然后啊~」猫头鹰唐突地堵住了原本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角鸮的嘴。
「唔呀!」
角鸮受到惊吓之余发出傻呼呼的叫声。猫头鹰粗暴地用手堵住角鸮的嘴巴,以接近厌恶的表情,用言语所无法形容的表情说:
「好了,别再说了。」
听到他说这句话,角鸮还是笑了出来。
像是发作似地,笑意不断,笑容绽放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猫头鹰将手从如此笑个不停的角鸮身上挪开,又转而面向画布。
经过了好一阵子的沉默时光之后,猫头鹰问道:
「为什么?」
他问得很突然。角鸮「咦?」地歪着小脑袋,从下方窥视猫头鹰。
猫头鹰直视着角鸮的眼睛,问道:
「为何受到如此待遇却不曾逃走?」
角鸮眨了好几次眼睛。眨巴眨巴地,睫毛摇晃着。
「呃~」
半张着嘴,角鸮似乎忘记了之后该回答猫头鹰的话,僵在那里。到底她原本想说什么呢?被殴打、受怒骂、被虐待;然而,却始终不曾离开那个「村子」的理由。
「我不知道。」
角鸮只回答了他这么一句。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了好多次真的受~不了。我不喜欢疼痛,也不喜欢辛苦的。我好几次梦见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嗯,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角鸮一副想起来就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歪着头说: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曾想过要逃走耶~」
因为,每天就是这样度过;这种日子是理所当然的。一想到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日子,辛苦归辛苦、难过归难过,她终究觉得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行。
受到那样的对待,却无法相信那种日子竟然要结束了。
「那么,为何你现在在这里呢?」
猫头鹰继续问角鸮。他已经将目光从角鸮身上移开,一边将指尖驰骋在绘画上。
「啊~呃~那是因为啊……」
这个问题就回答得出来了,角鸮心想。角鸮之所以捨弃那个「村子」,然后来到这里的理由。
「我就想说~不管了!」
角鸮说了这句话,嘿嘿地傻笑起来。
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彷彿安详地睡去一般闭上眼睛,然后如同在唱歌一般说:
「我本来在马廄里睡觉,睡在乾草堆里暖暖的耶。后来马儿开始慌张骚动起来,我就醒了。我们那个村子,本来是坏人聚集的村子喔。然后连坏人都讨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的人,就这样~那些人一大群全部『哇!』的……」
一开始是盗贼之间微不足道的地盘之争与彼此的争执不下。
粗野盗贼们之间的嫌隙渐渐地深如大海,不久之后,将一族完全消灭的盗贼们袭击了角鸮所在的「村子」。
角鸮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悲鸣和怒吼声传入耳里,到处都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并且,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没多久,拿着刀的男人们也拥入马廄里。大大的手将原本在乾草中窝着、塞住了耳朵的角鸮拖了出来。
「我就被他们抓起来了~茶褐色头髮的男人,脸颊上有伤……」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凈是这些事情。
那时候的思考能力完全停止,不管是疼痛或者痛苦,明明都没有感觉了。
但是只有那些光景遗留在脑海里,无法忘怀。
「那个男人就对着我说:『是个奴隶小女孩啊~』」
然后,男人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就像是会引起人的厌恶感一般。
「我还被他说了『真有趣』……被这么说,到底是指什么呢,我是不大懂啦。嗯,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角鸮的头重重地垂了下来。
『真有趣。』
一头茶褐色头髮的男人笑着,想要将角鸮拖出来。
角鸮的思考完全停顿。真的停顿了,她什么都没在想。
不过,角鸮从乾草堆里取出了刀子。
那是一把大型的刀子,平常总是用来切割尸体。
角鸮当时似乎喊了什么,似乎震动了喉咙;但现在却不记得了。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声音。或者,那些声音根本就不算是语言也说不定。
「我就用刀去刺那个人!」
就像平常对付尸体一般,角鸮用力向男人的腹部刺了一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她听见彷彿撕裂布匹的声音──那是男人的声音。和尸体不同的是,喷出的鲜血溅得角鸮满脸都是,也喷进了她的眼睛。
角鸮因此视线模糊。
「我第一次刺了活着的人耶~男人就倒下去了呢,一定是死掉了吧~」
角鸮呵呵傻笑着说道:
「一定是死掉了吧,被我杀掉了。」
角鸮一边说着,额头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汗来。她觉得很古怪,天气明明就不热,甚至还有些寒冷,连指尖都在发抖。
角鸮一直在做相似的工作。接受命令,切割了无数的尸体。
但是,即便是角鸮简单的头脑,也理解到自己这次做出来的事有决定性的不同。
「这样一来,我就想着『无所谓』啦~不管了,我累啦~什么的。」
角鸮朦朦胧胧地想着,她觉得疲倦极了。是的,角鸮在老早之前就已经疲惫不堪。
她老早就放弃了一切。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的故事。在很遥远的东方有一座人称夜之森的地方,其中有许多的魔物。
据说被魔物吃掉的人类,是不留任何形迹的。
「然后啊,我就走路来到这里了!」
角鸮觉得脑袋里似乎在摇晃,头昏脑胀。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靠近猫头鹰,就近凑过去看着他的脸。
看见月之瞳,就觉得内心宁静安详多了。
猫头鹰也不推开角鸮,只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皱起眉头,接着微微地张开了嘴︰
「还是想被我吃掉吗?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角鸮心想,怎么问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明明就已经说过很多很多遍了呀。她一直……一直希望被猫头鹰吃掉,被不留任何残骸地吃掉。
(当然~啦!)
她想说出这些话,张开了嘴。
要说出口的话是早就决定好的,明明没有任何疑惑。
可是,角鸮小而乾渴的嘴唇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吧哒吧哒地,就像池子里的鱼一般张了好几次嘴巴;角鸮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这么一句话。
「咦?」
角鸮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抚弄自己的嘴唇。她原本想说的是「吃掉我吧」。到底是为什么呢?角鸮觉得,只要现在对猫头鹰做这样的要求,他似乎就会如她所愿地吃掉她的。
如果要求他的话,明明就可以如愿所偿的。
(愿望?)
愿望,希望;诸如此类……角鸮想要的东西。
「那个,猫头鹰……」
角鸮愈思考就愈糊涂了。说不出口的话,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口,没有办法。她轻轻地继续说:
「那个啊,我今天能不能睡在这里~?」
角鸮心想,如果能在这间漂亮的房间里,被猫头鹰的绘画所围绕而入眠,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呀。
所以她提出了如此的要求。
猫头鹰则对角鸮的要求似乎充耳不闻一般,又从角鸮身上移开了目光,转而面向画布。
但感觉得出来,那绝对不是拒绝的反应;为此角鸮感到万分欣喜,觉得非常幸福。她觉得猫头鹰彷彿在对她说「随你便」。
因此角鸮在猫头鹰的脚边蜷起身体,静静地发出了微弱的鼻息声。
猫头鹰仅仅瞥了一眼这样的角鸮,接着又为了作画,将指头驰骋在画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