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头乾杯之声,高声响彻大厅。
上至大臣,下至士兵们,都在宴会上彼此举杯庆贺。
房间内能够环视四周的宝座上,坐着灰发的国王。
人们盛讚魔法师团的功绩,颂讚圣骑士的英勇。快手快脚的吟游诗人也抢先在大厅的一隅开始吟咏着诗句。
安•多克在大厅一隅,靠在墙壁上远眺着如此的光景。
「圣骑士大人!那边有人在拚酒呢!圣骑士大人参加的话,优胜必定非您莫属!」
面熟的士兵对他说。
「还是不要吧,喝太多酒的话又要被夫人念了。」
脸上挂着遗憾的表情,安•多克做了如此的回答。
「欧莉叶特夫人今天没来吗?」
「嗯,在场也有很多和神殿相关的人士呀。她说她会神经紧张,不想来。」
「哈哈,那还真是遗憾!」
士兵简短地说,并且消失在人群之中。
讨伐魔王成功,顺利救出被囚禁的少女。
这个消息转眼间便传遍城里,现在城中想必有许多人正举杯庆贺。
安•多克并不讨厌觥筹交错的场面。
但是昨天才讨伐了魔王,他想早点回到家里安静地休息。他的妻子必定在家里等着他归来,而且对于他敷衍地打过招呼便前往这场宴会一事,妻子的内心想必不抱什么好感。
他想过以休养为借口缺席,但是当着国王的面,有所谓面子的问题;再说,他也有挂心的事。举杯庆贺之后,他之所以还留在宴会中,正是因为他在等着该项报告。
不久之后,城里的僕役快步走向安•多克,并且小声向他耳语。听了僕役的报告,安•多克点了点头,向僕役答礼谢过。
然后,他静静地从大厅溜了出来。
如果是国王听到了同样的报告,想必也就不会怪罪圣骑士中途退出宴会吧。
安•多克正在等候的,正是被魔王所囚的少女恢複意识的消息。
穿过长长的走廊,他敲了敲附有金色把手的门,缓缓地打开。
明亮而有着吊灯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大床。瘦小的少女正躺卧在床上。
安•多克走近这名少女的身边。少女彷彿埋没在水鸟羽毛被的床铺之中,沉睡着。她的两颊消瘦得引人哀怜,安•多克最初抱起她的时候甚至为她过轻的体重讶异不已。虽然魔法创造出来的火焰并不会灼伤少女,但即使如此,她也被熏得很厉害,看起来惨极了。
安•多克将手指插入她彷彿晒乾的乾草一般的细发之中,轻抚着。少女的头髮柔顺地滑落,露出了额头。魔法师们谁也不知道她额头上不可思议的纹路,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然而从该处所散发的魔力,确实是属于魔王的;毫无疑问,有某种魔法正发挥着效果。
「醒过来了吗?」
少女微微地睁开了眼睛,露出褐色的眼睛。安•多克向她出声,她便睁开眼睛,反覆而缓缓地眨着。
「不要紧吧?感觉怎么样?」
「…………」
然后,少女仔细地盯着探过头来的安•多克的眼睛。
「呜……啊……」
她发出了不成音调的呻吟声。
「嗯?什么事呢?」
听到少女的声音,安•多克温柔地向她问道。然而少女无法再说出任何一句话来,她努力试着坐起身子。正当她因为使不出力而感苦恼时,安•多克从旁帮了她一把。
「不要紧吧?有没有什么地方会痛?」
「没有。」
少女回答的声音微弱,彷彿虫子的振翅声一般。安•多克伸出援手,只见少女的手腕变成茶褐色。熔接的锁虽然已经用魔法切断,得以解开枷锁,但是少女长年受束缚的痕迹恐怕不会消失,会留下疤痕。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安•多克便心疼不已。然而,他换了个角度重新思考,少女能四肢俱全地安全活着,就应该要感谢上苍了。
「这样啊,那就好。」
他放心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少女运作起至今尚未思考过的脑袋,口中吐出简短的字句:「这里,是哪里?」
「这里?这里是列德亚克的王城。你不必担心,没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什么、好怕的。」
少女像一只鹦鹉般重覆着他的话。
「嗯,是啊。我的名字叫安•多克。安•多克•马克巴雷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少女轻轻闭上眼睛。
她的睫毛颤抖似地摇曳着。
然后,她睁开眼睛,轻轻地、耳语一般地回答:
「我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对她所说的这句话,安•多克不禁瞠目结舌。少女以清纯无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惊讶的安•多克。他轻咬着嘴唇,垂下双眼,摇了摇头。
然后,他轻巧地以温柔的动作抱过少女的头。并且用他低沉的声音静静地说:
「……可怜的孩子。」
少女似乎在安•多克的怀中微微地歪了歪头。
少女彷彿是在表示,她打从心底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自己说这句话。
讨伐夜之王,救出被囚禁少女的消息,转眼之间便传遍了整座城里。人们口口声声讚颂魔法师团和圣骑士,并且对受保护的少女寄以怜悯与疼惜之情。
想必诗人会弹奏竖琴,伴随着美妙而悲凄的旋律,歌咏额头被刻以魔王纹路的少女,以及她不幸、苛酷的命运吧。或者,将高声朗诵着圣骑士的英雄事迹。
然而,其中却有着不被歌颂的结果。
没有任何人知道,被讨伐的魔王他的行蹤。
「你的名字叫角鸮啊。」
当天,出现在角鸮起居的王城房间里的黑髮美女,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她将长长的头髮鬆鬆地梳成两条麻花辫;和头髮同色的眼睛绽放着坚强而温柔的光芒。
「你的名字叫角鸮,是你自己曾经这样告诉在夜之森迷路的猎人。」
「角……鸮?」
角鸮原本呆坐在大大的床上,此时歪着头反覆念着这个名字。她穿着质地柔软轻薄的洋装,瘦削的脸颊此时也有了些许血色。
「是啊,记得吗?」
「不知……道。但是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好像是这样……嗯,我是……角鸮。」
角鸮轻轻地垂下双眼,小声地说。她用手掌压住了胸口,彷彿要将重要的东西收进心底似的。
「我是欧莉叶特。欧莉叶特•马克巴雷恩。我就是那位没干劲的圣骑士的妻子。你知道安•多克吗?」
「嗯,我知道,就是安迪。」
安•多克在角鸮醒过来后的这几天,每天都到王城来探视角鸮。虽然大半时间角鸮都在睡觉,但是安•多克多半都和负责照顾角鸮身边杂务的侍女们交谈几句,抚摸角鸮的头之后走出房间。
「是的,我就是那个懒得出门的骑士的妻子。请多指教啊,角鸮小姐。」
角鸮轻轻地握住了欧莉叶特微笑着伸出来的手。欧莉叶特的手白晰柔嫩,相对的,角鸮的手就显得有如枯叶的触感一般。
欧莉叶特为了这样的触感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表现出哀怜的表情。
「请多指教,呃……」
「我叫欧莉叶特。」
「多指教啊,欧莉叶特。欧莉叶特是安迪的……妻子?」
「是啊,很遗憾,我正是他的妻子。」
和说出口的话相反,欧莉叶特的表情看起来很幸福。
「角鸮……我可以叫你角鸮吗?」
「当然!」
对于欧莉叶特的询问,角鸮眼睛发亮地回答。对于别人叫她的这个名字,她一想到这个名字是自己的,便感到欣喜不已。
「角鸮,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怎么样?」
被问及「怎么样?」角鸮歪了歪头,然而却还是回答了肺腑之言。
「呃,呃……每天都吃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大家都很友善。」
「有没有什么不足的?」
「安迪也每次都这么问我,完全没有。」
角鸮慌张地摇了摇头,回答欧莉叶特。对她来说,这些日子真的过得太好了。每当别人对她好,她便朦朦胧胧地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要对我这么好呢?
这样啊──欧莉叶特微笑着说,然后小声问她:
「……有没有想起什么事情?」
是否想起了醒过来之前,在森林里的日子。
对于这样的询问,角鸮无从回答。她缓缓地,和刚才完全不同意思地摇了摇头。
欧莉叶特在绒毯上直立起膝盖,和坐着的角鸮四目相视。
「听我说,角鸮。你到这里来之前,一直都在夜之森。你在那里被魔物抓住了,我想你一定是体验到极其恐怖的遭遇。所以,你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封住了当时所有的记忆。你完全不必勉强去把那些事情回想起来;那些事情是你可以忘掉的哟。角鸮还有未来的日子要好好过呢!」
夜之森。
魔物。
恐怖的遭遇。
这些辞彙在角鸮的脑里打转。
(真的吗?)
可以忘掉。
(真的……吗?)
「角鸮……还有未来的日子要过?」
「是啊,还有未来的日子呢。」
欧莉叶特如此断言。角鸮也觉得是这样,如她所说的。
(真的吗?)
为什么呢?
有个声音在心底反问角鸮。
耳边听到远方传来的鸣响。
闻得到古老石板地面和发霉的味道,天花板高耸却没有天窗。燃烧着的明亮火焰,是魔力的菁华,从红色正渐渐转变成蓝色。国王的脚步声作响,向前迈进;侍奉他的魔法师们不发一语。耳边萦绕不去的,是国王鞋子作响的声音和低沉的呻吟声。
在最深处的尽头,有个黑影被绑缚于墙壁上。国王停下了脚步,相形之下,他的鞋子在地板上更为大声作响。
「魔物之王啊。」
人类的国王以沙哑却凛然的声音说道。
猫头鹰被白色透明的细线所捆绑,身体如同被吊起来一般张开钉在墙壁上。他紧闭着双眼,巨大的羽翼丝毫不动。国王询问一旁随侍的魔法师:「他还有意识吗?」而利贝尔只是从阴沉依旧的长袍中做了简短回答:「他听见您的声音了吧。」
「魔王啊。」
这次,国王提高音量说着。不知是对国王的声音起了反应,或者因为其他的理由,猫头鹰缓缓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微微透出来的光是银色的;虽然魔力已被吸收而显得混浊,但散发出的威光确实是属于统领众魔物的王者所有。
国王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不在气势上输给猫头鹰,和他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