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处夜阑人静的地点,但另一侧却是喧闹得惊人。
吵闹声没有直接传入耳朵,但他能感受到那股气息。这就像是在看戏的时候能感受到有人在布幕后方忙进忙出一般,他感受到许多人们正在帝都的后方来回奔波。
在从白巧克力坊败逃而出后,目前只过了约十分钟左右。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人肯定是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手下,而且是为了追捕拉撒禄•「便士」•凯因德而来。说得更精确些,他们的目标是拉撒禄带在身上的费尔汀住处的钥匙──也就是能找出费尔汀住处的关键情报。这份情报确实值得出动这么多人加入搜索。
被搜索的当事人拉撒禄,则是拖着脚步在暗巷中前行。
「……………………」
他看似难受地张开嘴巴,却没有喊出任何字句,每走一步,就会让他稍稍皱起脸庞。被殴打过的背部痛楚变得愈来愈有存在感,甚至像是只有被打到的位置肿胀成了两倍之大。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自己低喃过的「封牌」两字。从手里滑落的最佳牌组,以及芙兰雪没有任何意义的手牌。亟欲找出最佳答案的疑问,和拉撒禄遭到粉碎的「某物」,一同在体内发出匡啷匡啷的声响。
思路没办法好好统整。明明状况糟糕到不行,他却想不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唯一还明白的,就是一旦停下脚步,自己就再也无力前行。这时支持他的身体迈步的,就只有消极的情绪而已。
忽地,前方传来了脚步声,让拉撒禄僵住了身子。他像是害怕怪物潜伏在黑暗中的孩子般,看起来极为窝囊。他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被追兵逮着,但从黑暗中现身的是一名流浪汉。
男子似乎在寻找今晚的睡处,在寒空底下徘徊着。他有着布满污垢的头髮,身穿破破烂烂的衣服。即使路上都积了雪,他也是光着一双脚,但似乎终究是耐不住寒意,只见他频繁地踏着双脚。
就像每个人在走夜路时遇上别人的反应那般,拉撒禄和那名男子各怀着少许的戒心,眼看就要擦身而过──
「────喂,等等。」
拉撒禄舔了舔乾涸的唇,对那名男子搭话道。
「…………?」
流浪汉转头看来,他将重心朝向暗巷外头,做好了随时都能逃跑的準备,但仍摆出了聆听拉撒禄话语的姿态。这人也许并不是一直在当流浪汉吧,拉撒禄能从他的眼里看到理性的光芒。
(…………这也要我没看走眼才行。)
他暗暗补上了一句。以他现在的状况来说,实在是没自信能像以前那般见微知着。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话要说。
「你要不要和我交换衣服?」
「啊?衣服?」
「嗯。就是现在,立刻在这里做交换。」
拉撒禄并不是在外貌上有显着特徵的男子,既然如此,小乔纳森•怀尔德肯定会以拉撒禄的服装打扮为特徵,交代手下追捕自己。当然,她肯定也料想过拉撒禄有换过衣服的可能性,但即使如此,换上流浪汉的行头,应该也还是有隐蔽身分的效果。
流浪汉歪起脸庞。在这样的深夜里,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即使不明白前因后果,肯定也能察觉出背后有着不能明说的理由。但即使如此,拉撒禄身上所穿的衣服,对流浪汉来说仍是不可企及的高级货。无论他之后打算继续穿在身上或是转手兜售,一套正经的衣服肯定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最后,流浪汉很快就点了点头。
「喔、喔喔,好啊,那就换吧。」
流浪汉穿在身上的衣服有股可怕的酸臭味,还在肌肤上留下了湿滑的触感。虽然感受到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但拉撒禄还是迅速在暗巷里换上了对方的衣服。
他从自己衣服的口袋里头取出了物品。但说起来,口袋里的东西也不多。费尔汀住处的钥匙、一起放入口袋的几张纸片、从养父继承而来的两正面金币──这是在失去所有金钱后唯一还留在手边的硬币,以及一个银色怀錶。就只有这些了。
「……………………」
拉撒禄等着流浪汉换上他的衣服,同时动脑思考起来。
小乔纳森•怀尔德若是想抓到拉撒禄,肯定会把人派去几个地方堵他。虽说搜查的範围仍会以白巧克力坊为中心,但追兵很快也会抵达那些地方吧。
「…………喂,还有一件事,你想不想打份工?」
「什么啊?要是想拐我去搞会送命的犯法行径,我可是敬谢不敏。」
「不是多困难的工作啦。你拿好这个──」
说着,拉撒禄取出了刻着雄鹿雕饰的怀錶,扔给了男子,接着,他口述起自己位在东区尽头的住家地址。
「把这个丢进那个家的窗户。就算打破玻璃也没关係。」
「…………这肯定是犯法的吧?」
「就现在来说,应该还很安全啦。」
「说什么应该…………那酬劳呢?」
钱包早就不在身边了。拉撒禄所拥有的物品之中,就只有一项能作为报酬支付出去。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索维林金币。
金币两面都刻有伊莉莎白女王的头像。脑袋里浮现出养父沉眠的墓地──自从养父长眠于该处后,这枚金币就一直在拉撒禄的口袋里头。金币的重量和形状已经深植在手感之中,宛如身体的一部分。
即使如此,他还是只能交出这个东西。
拉撒禄努力维持着冷淡的神情,将金币扔向男子。在金币从指尖脱离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些许火辣的痛楚。
「…………这是金币?喂,做这种工作居然能……咦?奇怪,这钱是不是怪怪的?」
「别在乎那么多啦,金子就是金子。」
「哎,也是啊。我知道了,我什么都不问,也不想听。」
匆匆说完后,男子便快步从拉撒禄身旁离开。由于他不像是在说谎,应该会好好把交代的工作完成吧。
(这样一来,肯定就不会有事了。但就算出了事,我也帮不了更多了。)
在这种深夜里打破玻璃,还将他的怀錶扔进家里。虽然莉拉相当聪明,但她想必也无法理解事情的始末,只不过,她肯定能明白拉撒禄正处于不得不这么做的状况之中。
(虽然不晓得她会找谁求助,但莉拉肯定有办法──应该说,我只能期待她有办法了。)
下一步呢──他试图动脑思考,但这时察觉到有脚步声逐渐接近。他拖着隐隐作痛的身子停下思考,再次迈步前进。
他边走边蹲下身,捧起一把混了雪的泥土。为了让衣服上的污渍不显得太过突兀,他以泥巴涂抹自己的脸孔和头髮。感觉连鼻腔深处都要被熏烂的噁心臭味充满了全身上下。
「居然还想什么『下一步』。」
毕竟他早已失去了这样的东西。
一夜无眠的他迎来早晨。
他走了一整晚的夜路,不时被声响吓到,时而屈身休息,接着随即按捺不住停止不动的恐惧,再次展开迈步。在重複了上述行动好几遍后,早晨便自然降临了。
他从昨晚就什么也没吃,还以这样的状态游荡各处。饥饿让肚子的深处像是灌了铅般沉重,双脚也僵硬得宛如木棒,但即使如此,拉撒禄仍是持续迈步。他并没有预设好目的地,单纯只是不敢停步。
拉撒禄一边躲避追兵,一边朝着路罗伊•费尔汀的住处方向前进。
(哎,但这也可能在乔纳森的盘算之中啊…………)
上次在前往费尔汀住处的时候,他也未能察觉遭人跟蹤,现在的他也没有证据能断定身后无人。拉撒禄现在有可能已经甩开了乔纳森的手下,也可能是对方正在暗处放长线钓大鱼。
只要杀了拉撒禄,就一定能拿到费尔汀家的钥匙。但那终究只是一把钥匙,得花上一番功夫才能从中找出住处的线索,反过来说,若能直接得知确切的住处,那自然是轻鬆许多。就算打算抓起拉撒禄拷问一番,也会有他说谎的风险存在。不过,拉撒禄若是实地拜访了费尔汀家,那就没有说谎的余地存在了。
为此,拉撒禄必须将「就算不逮到他也没关係」的可能性惦记在脑里。
为了不让追蹤自己之人判读出费尔汀住处的位置,拉撒禄采蛇行的方式找路,以极慢的速度前进。
要是再磨蹭下去,等穿过这狭窄的帝都走到费尔汀家时天都要黑了──就在拉撒禄开始为此焦虑时,他碰巧在小路的前方看到了两人一组的鲍尔街警探。
他们的站姿显然并非一般人,但也和黑社会人物有所不同。两名男子像是在寻人似的,在巷弄里探头探脑,他们的一只手上还拿着警棍。即使没有显而易见的特徵,还是能一眼看出他们便是鲍尔街警探的成员。
总之──拉撒禄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这么一来,他就凑齐了前去迎接莉拉的最低条件。他缓缓地从巷弄中现身,轻轻举起了手。两名男子同时转身,看到了拉撒禄。
「嗨──────」
瞬间,视野被染成一片红。
一道热流窜出头部。泥土灌入右耳的状况,让他察觉自己倒在地面上。拉撒禄莫名冷静地明白自己被打了。
「喂,路罗伊先生要找的家伙就是他没错吧?」
「快点把他抓起────」
男子们的对话传了过来。但对于拉撒禄来说,那不过就是一连串的声响而已,他没能理解其中的意义。趁着男子们的注意力被对话吸引之际,拉撒禄在两人回神过来前便弹起身子,拔腿狂奔。
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但拉撒禄至少还能理解鲍尔街警探已经和他不是同一阵线的事实。
「啊,喂,臭家伙!」
两名男子似乎也没料到拉撒禄能这么快起身逃跑。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拉撒禄有过多次头部遭受殴打的经验。无论是什么样的经历,熟了总是能够生巧。
名副其实地头痛欲裂的他,仍是将鲍尔街警探的咒骂声抛在身后,冲进了一条细小的巷道。
脑袋里天旋地转。他感受到血液流下的触感。由于男子们毫不节制地大呼小叫,恐怕这下连乔纳森的追兵们都有所察觉了吧。一名瘦弱的流浪汉像是要拦住去路似的窜了出来,拉撒禄则是以肩膀将他撞倒,跨过他的身子向前跑去。
再不逃就完了──他着急地这么想着。
但要往哪里逃?
两名鲍尔街警探的气息从后方逐渐接近。和走了一整晚路的拉撒禄不同,那两人处于精神饱满的状态。各处都有其他的追兵逐渐接近。到底该往哪里逃──他胆战心惊地思考,同时将视线扫向四下──
「────请往这儿走!」
随即,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立刻被拉往身旁建筑物的内侧,就这么被拽着走上阶梯。就在拉撒禄刚好踏上二楼地板时,传来了男人跑过了一楼地板的声响。
花了几秒钟确认追兵们确实跟丢之后,拉撒禄的身旁传来了一声安心的呼气声。
「真是千钧一髮呢,凯因德先生。」
「…………是库丽啊。」
在他身旁的是库丽•巴洛。她既是拉撒禄认识数年的熟人,也是以女子身分一手撑起咖啡厅的未亡人。由于她经营的店家也涉及赌博,她也多次聘僱过拉撒禄。
库丽应该知道自己正走在很危险的一条路上吧。她那眉角下垂、看似懦弱的五官,此时正浮现出汗水。
这么一提──他思考了起来。拉撒禄如今所待的是名为「威尔」的咖啡厅。看来是在东区尽头慌不择路的期间,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这一带。虽然明白自己已从绝境中脱身,但在开口致谢之前,拉撒禄吐出的却是咒骂声。
「……………………妈的。」
自己的盘算实在是太过天真。
在停下脚步后,他也逐渐恢複冷静。现在,他已经充分明白鲍尔街警探会抓捕自己的理由。
(我是白痴吗?这种情况下,鲍尔街警探哪有可能把我当同伴啊?)
鲍尔街警探之所以拉拢拉撒禄,乃是为了对乔纳森──或者说是乔纳森所经营的赌场造成伤害。双方存在的只有利害关係,绝对不是能称之为同伴的交情。
拉撒禄是抱着拿多少钱办多少事的心态,结果以失败收场。他将自己理当拥有的利用价值亲手扔进了水沟。
事到如今,路罗伊那方已经找不出将拉撒禄视作同伴的价值了。毋宁说,拉撒禄的存在成了会暴露费尔汀住处和钥匙的累赘,他们会想收拾拉撒禄也是理所当然。
他的脑袋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
双方关係原本只该建立于纯粹的理性之上,但他却在无意识之中渗入了天真的情感。他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鲍尔街警探是自己同伴的错觉。
(…………………………我是白痴吗?)
他又在内心骂了一句后,拉开了咖啡厅的椅子坐了下来。一直到他颓靠在椅背上后,才为自己穿着脏衣入座的行为感到抱歉。
「您没事吧?」
「不好意思啊,把妳也卷进来了。」
「不会,因为我已经被卷进来了。况且,若要说的话,反而是我该向您说声不好意思。」
听到库丽像是在兜圈子的说法,拉撒禄抬起视线。库丽在离拉撒禄不远处就座后,以手掌拍了拍桌面。
他昏昏沉沉的视线,到了这时才看清店内的状况。
这与他最后一次造访时没有太大的变动,然而,威尔这间店确实发生了变化。
这间咖啡厅过去的形象,是一间能小赌怡情的歇脚之处。记得库丽会聘些三餐不继的年轻赌博师,在店里担任蹩脚的荷官才是。
然而,如今的威尔店内,已经没了赌博的氛围。桌子的摆法有了更动,原本应该放在店里的赌博道具全数消失,在在展露出纯粹餐饮店的一面。
换句话说──就是「大扫除」。
「……………………小乔纳森•怀尔德是吧。」
「是的。看来我这家店也没办法忤逆时代的潮流呢。」
只要有在经营店铺,就一定得找黑道作为靠山。这间店的靠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小乔纳森•怀尔德,对白巧克力坊实施过的事业整顿,也在这间店里实施了一遍吧。无论名目上是赌场还是咖啡厅,乔纳森都会加以整治,让这些店铺的机能专一化。
「凯因德先生目前正遭到悬赏。说是目击到会有一些钱,亲手抓到的话又会有一些钱的样子,所以镇上的人们都红着眼在找您。」
店里没有其他人影,就只有库丽一人。
「恭喜妳赚了一笔临时收入啊。吃屎去吧。」
拉撒禄在这么咒骂后,蓦地感到有些不对劲。
库丽若是打算把拉撒禄抓起来的话,根本没必要坦承这些事。就算是为了独吞赏金而将拉撒禄拉进店里,她也该趁着拉撒禄在店里休息的时机,派人通风报信才对。
库丽的表情看似冷静,却是微微发青。她像是害怕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某些事般,用力咬住了嘴唇。
「怀尔德大人虽然待人宽容,但绝不是个温柔的人。要是知情不报的话,反而会是我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
「当然,要是抓到您就能拿到一笔大钱,所以也会有利慾薰心的人存在吧。况且,也有些人会因为利慾薰心,而在行动时功亏一篑呢。」
不知不觉间,桌上摆放了一把小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