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具发出声响。 
日本白色餐盘被擦乾后,收在架。 
对了,那是母亲最喜欢的盘子。应该是父亲工作调动时,儘管交代过要尽量少带行李,她却坚持要带着的吧。父亲一直在发牢騒,说员工宿舍里明明金毕备大部分的生活必需品,根本不必特地带易碎品过来。 
员工宿舍。 
没错,这个风景是常熟的家。十二层楼高的集合住宅,距离市中心大约两公里的外国人专用公寓。 
「对了,有好好买礼物回来吗,慧?」 
母亲唐突地这么问。修长的丹宁紧身裤和穿旧的围裙形成强烈对比。明明仪态就像模特儿一样,却是个毫不在乎打扮的人,跟同年代的妈妈们相比也不太化妆。 
「礼物……」 
慧用呆愣的声音低喃后,母亲皱起眉头。 
「忘记了吗?今天是明华的生日啊,我们还在说等一下要去宋先生那里庆祝吧!」 
「······」 
「真是的,振作一点嘛。现在拜託爸爸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他说公司下班后会立刻跟我们会合。」 
她从厨房吧台上拿起手机终端,迅速启动通讯APP后开始打字。 
慧仍在作梦一般走向客厅,周围的景色无疑是常熟的家。质感、气味、外面的景色都没错,丝毫没有船舱的样子。 
他试着轻轻触摸桌子,令人怀念的塑料桌布触感传回手指。桌伤痕是自己留下的,因为美工刀的刀片在做劳作作业时,不小心穿透了底纸。 
(我——) 
「搭上了法国的航空母舰,正在寻找子体。」 
听到这番喃喃自语,母亲笑道:「那是什么?」 
「你在说漫画吗?学校里流行的?」 
她将麦茶放在桌上,拉出椅子并催促慧坐下。 
「我这就去拿点心。邻居在日本买了羊羹回来。」 
然后快步走回厨房。夹杂着通风扇的声响,可以听到她哼着「羊~羹 ,羊~羹」的奇怪歌曲。 
电视还在播放着音乐,黑白影像里有往複式引擎机飞过。一开始是双翼机,接着是单翼机,不久后转变为彩色画面,喷射机开始遨翔于天空。银翼鸟儿们的历史对—了,这是母亲喜欢的影片。 
诞生于小鹰镇近郊山丘上的动力飞机,很快就被运用在军方及民间领域,并充满了全世界的天空。有的变成四具发动机的轰炸机,有的则成了旋翼的救难机,逐步统治了所有的高度。 
军用机在影像中佔了非常大的篇幅。战争、战争,接连不断的战争。搭载的武器从手枪变成机枪,不久后进化为机炮。流线外型的单发机被击穿机翼后坠落,重型轰炸机的编队在高射炮的火网中前进。 
看着看着,画面映出飞鱼一般的飞翔体,字幕出现Vergeltungswaffe1(V1) 」的字样。那是纳粹德国的飞弹。弹体发出脉冲喷射的震耳引擎声,飞翔于多佛的天空。迎击的是英国自豪的皇家空军,蛇眼圆目标战斗机陆续起飞,展开英勇的防空战。面对穷凶极恶的法西斯秘密武器,首都伦敦的命运将会如何? 
高射炮弹和炸药的闪光接连在画面中爆开。蜂拥而来的V1与「灾」的外型重迭在一起,使记忆变得混乱。 
「妈妈,我——」 
慧用嘶哑的声音说,一边注视着电视里的影像。 
「已经会驾驶飞机了喔。坐上战斗机,和坏人们对战。」 
「喔~很厉害呢~」 
轻鬆的回答传来。水果刀在砧板上「咚咚」地舞动着。 
「不愧是慧,我自豪的儿子——我很想这么说。」 
咚。 
「不过身为母亲,我无法赞同呢~希望你放弃。」 
「咦?」 
「难道不对吗?战斗就代表有可能被杀死喔。身为父母,我没办法认同喔。」 
不过……可是……那是因为—— 
「我想报复他们,想要复仇。」 
「谁的仇?」 
谁的。 
母亲从背后放下点心盘 。 
靠近的瞬间,有股怀念的柑橘类香味传来。 
「妈妈的。」 
「我还在喔,就在这里。」 
慧突然被抱住。温暖的触感让情绪崩解,紧绷的心逐渐放鬆。 
啊…… 
有种沉入温水里的感觉,朦胧的意识逐渐溶入安详的大海里。原来自己一直在逞强。无论是睡觉还是醒着,都置身于克拉玛依机场的恶梦中,被特技表演机逐渐坠落的光景困住。但已经不用担心了。自己没有失去任何东西,永远都能待在温暖的世界里。 
当他準备委身于蜂拥而至的睡魔时。 
——不对。 
火花般的意志敲醒了意识,火药在脊髓炸开的感觉,肌肉颤抖,双眼瞠大。 
——看清楚,确实辨认自己,辨认慧的周围。 
「格里芬 ?」 
慌忙地转动视线的瞬间,慧感到毛骨悚然 。在自己背后的是漆黑的人影,没有眼睛和鼻子的不规则形状集合体。而它正缠住了自己的脖子。 
「!」 
甩开那个东西的瞬间,景色崩塌。墙壁、阳光和桌子,一切都像沙子般渐渐失去蹤影。 
空蕩蕩的洞穴尽头是一片黑暗,令人联想到煤焦油的黑暗涂满了整个视野。风「飕飕」地呼啸着,失去上下的感觉,连自己现在是站着还是躺着都不知道。 
D2ZK79+T&!YI*Q—— 
意义不明的意念流入脑中。强烈的困惑、疑问及近似斥责的情绪痛击了意识。五感被扰乱,就快要遭到吞噬。看不见的触手试图撬开头盖骨,入侵进来,拚命在试探着自己是什么人。 
「不用试探了,我就是我。」 
慧喘息般大叫: 
「我只是个叫鸣谷慧的普通人,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而你们是谁?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一直这样做?」 
PT$Q0+ 
4KT=Mv#,YG&=7。 
(我们的……意志?) 
人的意念,只是在试图贴近它而已? 
怎么回事?正是人类的愿望驱使着「他们」,将人类本身逼上了绝路?根本听不懂,完全无法理解话中的关连性。 
身体轻飘飘地浮起,失去落脚处后整个人颠倒下坠。要掉下去了?不,是正在前进吗?黑暗崩塌,这次出现了一整片大海。身体被吸引过去,击碎浪头、撕裂海风,朝着未知地点的一点前进。 
可以看到毁坏的城镇,一截截断裂的道路。野生的马群宾士在辽阔的荒野上,遭到破坏的人民解放军战车被草木所覆盖。自己正朝着中国大陆的内地前进吗?穿越云南的森林,横渡青海的湖沼,前往被沙尘暴封锁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 
厚厚的云层和雷电遮蔽了视野。沙漠中有云。儘管很荒唐,但暗灰色的大气一望无际。呼吸困难。就在慧发出喘息声,伸出手来挣扎的瞬间,空气的流动改变了。一部贫雷云变单薄,然后—— 
天空「轰」地一声震动了。 
有东西齿轮转动着 。是巨大的……球体?好几层沉重的外壳迭在一起,发出碾压声。 
看不到全貌,因为太过庞大了。半径有数公里不,—应该有十公里吧,简直就像在天空的星星显现于地上一样,球体将整片视野填满了。 
(这是······什么?) 
屏息之际,忽然感觉到了视线。有人在看着自己?不仅仅一两个人,而是几百、几千、几万、几百万,无数的意念捕捉到了自己。 
球壳的内部有「东西」正在扩散。 
你—— 
你们究竟是—— 
剎那间,视野转暗,感觉像被猛然切断了线路。 
周围的声音、迎面而来的风和漂浮感都一下子消失。 
他不断坠落,看不到底,停不下来。不行,意识在远离,回不去。 
「慧!」 
声音在身边响起。 
身体彷佛通了电流般弹起来 。不断地眨眨眼睛后,只见桃红色头髮的少女站在眼前。站着?不,不对,对方是在窥探仰躺着的自己。背部和后脑勺可以感觉到地板的冰冷触感。雀尔芙从格里芬的肩膀上,忧心忡忡地探出身子。 
「不要紧吗,慧先生?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吗?」 
「啊 ·····嗯。」 
慧按住额头站起来。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就像头盖骨内部被铁鎚敲打一样。按捺着涌上来的呕吐感,他环视周围。 
是个看似仓库的单调房间。不见窗户、桌子,当然也没有电视机的蹤影。骯髒的墙壁前方只摆放着一堆建材,完全感觉不出刚才的世界辽阔感。 
(原来是梦吗?) 
一时间无法置信。明明就感觉到那么真实的声音、气味,甚至是温暖。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慧将手掌开开合合后询问。雀尔芙望向格里芬道: 
「是这孩子。」 
「她突然跑了出去。我急忙牢牢抓住她,之后就来到了这里,看到慧先生倒在地上。」 
「这样啊。」 
目光对上满脸不悦的格里芬。慧着迷于那双美丽的灰色眼眸,并开口道: 
「是你把我拉回来的吗?从那个奇妙的世界里。」 
「不太清楚,不过……」 
她微微拉下嘴角。 
「慧不应该离开我。绝对不许擅自抛下我,以后再犯的话我会生气。」 
「你已经在生气了喔。」 
「会更生气。」 
「是吗,我会小心的。」 
你自己也很常到处乱跑啊——现在就先忘记这么吐槽吧。慧将手放在桃红色头髮的脑袋上,并转动目光。房间里只有格里芬和雀尔芙,不见其他人影。 
「中尉呢?还有那个孩子怎么了?」 
雀尔芙回答:「把她们丢下了。」或许是见到慧不悦的表情,她不待回答就续道: 
「那孩子不肯离开中尉的身边啊。都说了好几次很危险,叫她跟我们待在一起。」 
不肯离开? 
「意思是变得很亲近了吗?之前明明还被枪指着?」 
「亲近……这样形容不知道正不正确,总之,她很关心中尉的状况。感觉是陪伴在一旁照料她。」 
「照料……」 
「帮忙解下装备、擦拭汗水之类的。」 
听了格里芬的补充说明,慧歪头道:「原来如此。」。当初明明那么提防自己,难道因为是同国人的缘故吗?所以才会向对方敞开心胸吧。 
「对了,中尉现在怎么样了?」 
「意识依然模糊,不过有生命危险的样子。」 
「那我们最好赶快回去。」 
无论小女孩多么捨己为人,中尉的感觉如何是另一回事。她也很有可能在醒来的瞬间,看到对方的脸后陷入混乱。 
慧踩着踉跄的步伐离开房间。雀尔芙从跟在一旁的格里芬身上跳了下来,抓住耳垂以防止自己被甩开,一边开口问道: 
「你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你应该不是被地板绊倒,而昏过去了吧?在那种地方昏倒,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反倒很不自然。请好好解释一下。」 
「突然要我解释……」 
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从哪里是梦境,到哪里又是现实。就在慧抓抓脸颊犹豫时,对方继续催促着:「快说。」慧无奈之下只好一点一点地道出。 
听着叙述内容,雀尔芙静静地沉思着。期间她曾多次打岔发问,最后发出了「嗯~」的低吟声。 
「虽然不知道你在沙尘暴另一端看到的是什么,而 「灾」想倾诉些什么。」